“聽說她祖母是什麼國畫大師,從小教她,我媽說她畫畫倒是不錯,不過咱們也沒見過,誰知道會畫貓還是會畫虎。”
“跳舞、畫畫那些東西不過是閑得無聊,學來打發時間的,會不會有什麼要緊的,咱們若是喜歡,請人來跳給我們看或者讓人當場給我們作畫不就好了。我倒沒覺得她跳舞姿勢礙眼,關鍵是她身上有股說不出來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總歸和咱們不一樣,跟她說話感覺不在一個頻道上。”
“和她聊天還不如哄我五歲的表弟玩,她一點都看不懂别人的眼色,真以為咱們覺得她舞姿優美呢。”
“你們可别當人家面說,把人惹哭就不好了,她現在十五,在秦家估計也就待到成年,咱們跟她的交集也就這麼幾年,面上客氣點,秦爺爺看中她,咱們權當哄老人開心了。”
隻有一個人幫她說話:“人家好好一個文靜乖巧的女孩,怎麼到你們嘴裡半點優點都沒了?背後說人小話,你們也不見得比人家優秀到哪裡去。”
“喲,陸崇,又裝大尾巴狼呢,記住你今天這句話,我倒要看看你以後是怎麼對待她的,比不比咱們高尚!”
原來那個幫他說話的人叫陸崇。
沈涵清暗暗記下這個名字。
那天,她一個人蹲在角落裡,手腳發涼,等他們都走了,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起身往回走。
再看見那些賓客的笑容,隻覺得難堪。
那天之後,沈涵清便選擇住校,隻有假期的時候回去看看秦爺爺,除非不得已的場合,否則基本不和那些人碰面。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沈涵清又臉盲得厲害,已經完全想不起他們的模樣。
但那鄙夷的語氣,卻似刻在沈涵清腦海裡,忘不掉。今天許況發的那句話如果轉換成語音,想來也是那樣的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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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涵清心裡升起一股煩躁,從飄窗上下來,借着月光從旁邊抽屜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拿過桌上的打火機,點燃,才又坐回去。
沈涵清指尖夾着女士香煙,隻吸了兩口,便覺愈發煩躁,毫不留情地将煙摁滅在透明的煙灰缸裡。
抽煙也是那個時候學會的。
還是那些嘲諷她的小姐、少爺們當中的一位教的她。
十八歲那年除夕,在秦家過年,那幫少爺小姐們聚在一起玩鬧,也邀請了她,沈涵清借口陪秦爺爺,不想去,秦爺爺卻把她往外趕,叮囑她玩兒得開心。
興許那幫人根本不想搭理她,看在秦爺爺的面上,随口邀她一句,見秦爺爺高興,便隻得帶上她這麼個累贅。
沈涵清連人都認不清,非常不自在。
幸好陸崇也在,招呼她吃東西,偶爾跟她說笑兩句,不讓她尴尬。全程都在照顧她,沈涵清心裡發暖。
那是唯一一次和這些人在一起,稍微有點美好的聚會。
他們去放煙花,五顔六色的光接連在天空中炸開,沈涵清遠遠看着,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視線在衆人身上略過,精準地落在陸崇身上。
雖然見陸崇的次數也不多,但重度臉盲的沈涵清驚奇地發現自己記住了這個溫和的少年。
除了奶奶和秦爺爺,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清晰地将一個人的五官裝入腦海。
沈涵清很開心。
不遠處,陸崇朝她招手,“一直坐着多無聊,過來,我幫你點仙女棒。”
沈涵清猶豫了兩秒,起身走過去。
陸崇先給自己點了一根示範給她看,“一點都不可怕,不會燒到手的,陽城禁煙花爆竹,跑這麼遠來玩,不親自點一根,你會後悔的。”
沈涵清笑笑,其實她完全不害怕,小時候跟奶奶住在山村,别說仙女棒,過年時家裡的爆竹都是她放的。
很久不玩兒,沈涵清有點興奮,一手一支仙女棒,在黑暗中盡情地揮舞着。
她望着陸崇,臉上的笑容一如煙花燦爛。
認識這麼久,陸崇每次見到沈涵清,她神情總是淡淡的,十分文靜。
他從未見過這樣開朗的沈涵清,一時有點詫異,眼底還有不曾掩飾的驚豔。
兩人相視而笑時,二樓陽台上有一個人看到了這一幕。
沈涵清察覺到有視線落在她身上,朝二樓望了一眼,一個少年靠在欄杆上,正垂眸打量她。
黑色長款羽絨服裡穿了件白色短袖,敞着懷,也不知他冷不冷。
見她看過去,那人嘴角輕扯,似乎在笑,沈涵清卻沒感受到任何的笑意。
倒讓她想起了是十五歲那年這幫人的嘲諷。
這人好像在嘲笑她。
沈涵清的好心情頓時消了大半。
後來有人吵着要去二樓打遊戲,陸崇被拉走,沈涵清不會,便沒去。
剩下那部分不想打遊戲的也都出去院子裡嬉鬧玩樂,沈涵清便把燈關了,樓梯的燈還亮着,淡淡的光映照過來,剛剛好。
一個人窩在角落裡窗戶旁的椅子上看遠處偶爾綻放的煙花,她很喜歡這樣安靜的氛圍。
不知過了多久,有兩個男生從樓上下來,窸窸窣窣讨論着去後院抽煙,一個說不會不想去,另一個說一煙解千愁,這東西特别解壓,我教你,兩人争執一番,最後還是結伴去了後院,完全沒注意窩在角落裡的沈涵清。
待他們走了,沈涵清看見沒關嚴的抽屜裡還有一包未開封的煙,她好奇地拿出來打量。
樓上傳來嬉鬧聲,外面有人奔跑着打雪仗,遠處的天空偶爾會有煙花綻放,但她隻有自己。
沈涵清突然很想知道這東西是不是真的那麼神奇,能讓人變開心,鬼使神差地,她拿起那包煙出了門。
七拐八拐,到了别墅隐蔽的一角才停下。
這個地方左側是牆,後面是一扇緊閉的小門,她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擺弄手裡的煙盒,外面很冷,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她指尖凍得冰涼,嘗試好幾次,才順利拆開那包煙。
從裡面拿出一支,放在鼻尖聞了聞,正想着這東西應該要用火點燃,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打火機。
沈涵清皺眉歎氣苦惱了一會兒,一隻手突然從左側伸過來,抽走了她手中的煙盒。
沈涵清吓一跳,驚呼出聲。
側頭看去,黑色羽絨服加白T,敞着懷,發型也一樣。
是剛才二樓那個嘲諷她的少年。
那人奪了她的煙,坐在她旁邊,也不說話,從煙盒裡敲出一支,咬在唇邊,掏出打火機,偏頭點燃。
冷白的指間夾着一抹猩紅,輕薄的煙霧籠着他的臉,沈涵清側頭,怔怔地看着。
第一次近距離,仔細地觀察人抽煙,每一個細節都沒落下,原來是這樣抽煙。
過了會兒,沈涵清回神,想起他在二樓陽台落在自己身上那個輕蔑的眼神,問道:“剛才二樓陽台上是你吧?你什麼意思?”
那人這才偏頭看她,但也不說話,隻靜靜地盯了她幾秒,擡手将一個東西扔進她懷裡。
沈涵清拿起來一看,才發現是打火機。
左手一根煙,右手一個打火機,她低頭望着,過了會兒,才意識到作案工具齊全了。
沈涵清輕呼一口氣,回憶着旁邊那人剛才點煙的動作,自以為很潇灑地點燃。
她照葫蘆畫瓢,将煙頭抿在唇間,胡亂地吸氣吐出,毫無章法,被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她扭頭看旁邊的人,他也正看着她。
不同于她的狼狽,他姿态閑适,就像剛才那兩個男生的對話一樣,煙真能消愁,而他真的被這東西哄開心了。
他緩慢地吞吐煙圈,像個耐心極好的老師。
沈涵清模仿他的動作,像解題那樣,認真學習鑽研着。
剛琢磨出一點心得,手裡一空,燃了還沒三分之一的煙便被抽走了。
沈涵清氣憤地瞪向旁邊,“你幹什麼?”
那人終于開口:“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陸崇那種天之驕子。”
語氣很淡,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
他看到了,他發現了自己望向陸崇時目光裡的欣賞和戀慕。
他就是那群少爺小姐們的代言人,不過他們隻在私下裡嘲笑她,而這個人明晃晃用他的眼神和言語表達了對她的鄙夷和厭惡。
沈涵清張了張唇,想着該怎麼報複回去。
被一個聲音打斷:“周勉之,你自己抽煙就算了,别帶壞别人!”
這群人中她唯一能分辨出聲音的人,陸崇。
沈涵清朝他走過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輕快地說了句:“原來他叫周勉之啊,我無論如何都記不住他長什麼樣。”
一直到現在,沈涵清除了記得‘周勉之’三個字,完全想不起他的相貌、聲音。
惡劣又不關緊要的人罷了。
你讨厭我。
我也從未瞧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