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性出糗,是病,得治
羅芝總是出糗。
她從小是個聽話的好學生,循規蹈矩,謹小慎微,但人的基因裡總是存留着叛逆的成分,即便被社會馴養的再順從,也會在九十九次乖巧後,偷偷嘗試一次“出格”的滋味。
偏偏她運氣不好,隻要踏出那試探界限的小小一步,必定被當場抓包,毫無僥幸可言。
小學的校門口有家小賣部,一放學就擠滿人,學生一窩蜂湧進去,搶着買一塊錢一瓶的橘子水,搶到的人迫不及待地擰開瓶蓋,咕噜咕噜喝下,喝得滿臉餍足與得意。羅芝站在不遠處默默看,卻始終不敢靠近。
她知道那飲料不健康,便宜的糖水,摻的都是劣質色素——媽媽是這麼說的。
她媽媽上班的地方離學校很近,走十分鐘就到,羅芝戀戀不舍又看了幾眼,才踟蹰着離去。
她獨自走了很多個十分鐘,有一天突然停住腳步。
我想喝橘子水。
她在心裡悄聲說,像在對自己下一道命令,又像在賭氣。
零錢是姥姥給的,我邊走邊喝,十分鐘喝完,媽媽不會知道。
她緊張得手心冒汗,卻又莫名興奮,折回那片喧鬧又歡快的戰場,學着其他同學的樣子擠進小賣部,熱火朝天地搶到一瓶汽水,當她付了錢,從老闆娘手裡接過飲料,仿佛接過一件輝煌又禁忌的戰利品,心跳撲通撲通,像幹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耳邊同學們叽叽喳喳發出歡快的噪音,羅芝舌頭還沒嘗到鮮,心裡已經無比快樂。
她小心舔着瓶口,甚至不敢大口暢飲,橘子水太甜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甜的東西?
那時候她不知道,這種在心頭蕩漾的奇異的滿足感,就叫做“放縱”。
然而她一擡眼,就看到了媽媽。
于是在放縱的下一秒,她學會了“恐懼”。
一年到頭,她媽媽從不主動來學校接她,偏偏在她決定偷買橘子水的這天,她來了,站在校門口靜靜地看着羅芝,目光冷厲,嘴唇緊抿。
羅芝像做錯了天大的事,下意識地假裝手抖,将橘子水一把丢進旁邊的水溝。
瓶子在污水中打着旋兒,嶄新鮮亮的橙色被玷污染髒,真可惜。
但媽媽已經看見了,她沒有說話,隻是狠狠地瞪了羅芝一眼,轉身就走。羅芝低着頭,一言不發,跟在後頭,腳步沉重,踢踢踏踏。
那一路誰都沒有開口,是漫長難熬的十分鐘。
這樣的事情不多,但每隔幾年總能數出一件,小學是橘子水,初中則是她睡過站,慌慌張張跑下公交車,紅綠燈在反方向,斑馬線要繞一大圈,她急着回學校,于是一咬牙橫穿馬路跑回去,誰料那天正趕上教育局突擊檢查,所有老師被臨時派出來站崗,宣傳交通安全,羅芝被逮了個正着,全班全校通報批評。
高中那次就更離譜了,她數學一向很好,再難的卷子都不掉135,老師當着全班表揚她,偏偏那一刻她走了神,聽到自己的名字,竟下意識站起來,一臉懵懂說自己沒聽清問題,能不能再說一遍?
老師怔忡微妙的表情和全班的哄堂大笑,她到現在都忘不掉。
她像個柔弱的蝸牛,生活不斷往她的殼上滴水,露珠累積,殼子變得好沉,但她沒有手,不知道該怎麼把累贅甩掉,隻能馱着殼子,弓起背,一點點繼續爬。
有時她也怨,甚至掰着指頭狠狠地算:從小到大,她到底喝過幾次橘子水,橫穿過幾次馬路,在數學課上走過幾次神?
别人偶爾的任性是成長中的叛逆,到了她這裡,就非得變成大型社死現場,上天好像就是嚴苛地盯着她,若她日複一日規矩本分,不會有任何獎勵,但隻要她稍稍逾矩,哪怕半步,便立刻抓她現行,大庭廣衆之下,高調示衆。
她該不該怨念,又該找誰怨念?
可轉念再想,終究是她自己不該。
不該亂花錢買零食,不該無視交通規則,更不該在高三那樣争分奪秒的日子裡上課走神。
說到底,還是她的錯。
于是這麼多年她越活越謹慎,努力規避一切有可能當衆出糗的場合,誰知在摩美的第三年,這個魔咒依舊找上了她。
她渾渾噩噩,不知道是怎麼從會議大廳回了辦公區,腦子裡像塞了棉花,又滿又空,甚至連怎麼收拾了包、怎麼進了電梯都沒個印象。
所幸也沒人攔她。
同事們忙着複盤今日的樂子,有人偷偷模仿她結結巴巴的發音,有人憋笑憋到抽氣,但好歹沒有舞到正主面前,算是給她留了最後一點體面。
回到家,她關了手機,把自己蒙進被子裡,試圖讓意識沉下去,可惜窗外的天還亮着。
天竟然還亮着,她有多久沒有在天亮的時候下班了?
樓下車水馬龍,喧嚣一如既往,高樓上貼滿電子廣告牌,從各個角度閃爍着浮誇的宣傳語,整座城市都在亮堂堂地運轉,活力四溢,毫不停歇。
羅芝爬起來,“砰”一下關上窗,又重重地縮回床上。
要是能睡着覺就好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