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以為自己是黃雀
自從那次部門聚餐後,羅芝和佳文便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明明兩人的工位就在隔壁,平時擡頭不見低頭見,但自從佳文刻意爆出p圖風波,兩人就像在辦公室悄然築起一堵空氣牆,過成了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
佳文通過诋毀羅芝搶到了德國的債券項目,但維德轉頭問羅芝要調研報告,接下來很有可能引出一個更大的、甚至要牽動整個部門核心數據平台的項目,這實在是諷刺,早知道維德還有這手布局,她何必急着出招,跟羅芝撕破臉?若是多點耐心,等着譚剛例行輪崗,她大可以坐收漁翁之利——那時再不動聲色地收網,豈不是更漂亮?
可惜她太心急,底牌亮得過早,現在人設也一并垮掉了。
佳文坐在座位上,臉色鐵青,呼吸聲混雜在鍵盤的噼啪聲裡,每一下都像有人在耳邊譏笑,砸在她臉上,霹靂作響。
但事情還遠遠不到蓋棺定論的時候,三天後,羅芝把調研報告交上去,維德權衡再三,終究還是沒批,原因很實際——打通數據庫,整合信息孤島,聽起來理想豐滿,操作起來卻困難重重,技術壁壘、權限壁壘、财務投入、人力支持……歸根到底一句話:風險太高,回報不定。
理想與實操永遠有壁,成本和利潤自然也是考量之一。
羅芝倒不算失望,她本就沒存什麼指望,然而部門進行大換血,譚剛突然被調走,消息來得太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琦芸暫時代管組裡大小事宜,而原本屬于佳文拼命争來的德國項目,被她不動聲色地劃到了自己名下。
佳文氣得發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神掠過會議室的玻璃牆,死死盯着琦芸的背影,再看不出往昔一點優雅從容的樣子。
绮芸又在背後下了什麼功夫?
羅芝也愣了一秒,原來平日裡看似親密無間、連穿搭風格都高度相似的鐵三角,其實也是各懷鬼胎,臨時結盟的利益共同體罷了,彼時利來則聚,今日利盡則散,原以為她們笑語盈盈,聯合起來孤立她一人,其實這三人心裡也是各揣各的算盤,反複揣摩觀望。
佳文先出牌,所以她輸了。
職場這潭水,也太深了。
深不深的,羅芝沒功夫想了——她盯着十分鐘前剛收到的調任書,也是一臉懵逼。
【正式通知:羅芝從資本管理組調往财務規劃組,人事檔案依舊隸屬于風險管理部門,即日起生效。】
……到底是怎麼回事?
财務規劃組,她隻認識鼻孔朝天的楊懷特,還有隻打過幾次照面的實習生艾雅,其餘的她一個不識,他們都是什麼樣的同事,好相處嗎?
她慢吞吞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抱着一摞文件穿過茶水間,腳步拖沓,但财務組隐形的大門已經在面前緩緩敞開了,羅芝站在不存在的門口,身後是三年資管組的波折經曆:努力工作,熬夜加班,忍受背刺……過往這些還算數嗎?
沒人能回答她的問題,人事調動如春午雷雨一樣反複且迅速,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
羅芝問自己,現在是該憤怒還是幹脆利落地調整心态進入新角色?是該咬牙不服,還是接受調令,立刻重新開始?
她曾經學的是數據,後來申的是資管,三年轉财務,全是下坡路。
原地打轉的人生,像一場錯置的拼圖,看吧,打工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餘珍霓踩着十厘米的MB高跟鞋走來,刮起一陣直逼臉面的冷氣流。
羅芝茫然擡頭,看到對方脖間閃亮的鑽扣絲巾,心裡咯噔一下,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些年她也漲了點見識,知道在職場,衣着風格也是人設的一部分,餘珍霓四十多歲,卷發燙成深棕色大波浪,噴了很多定型噴霧,遠看如鋼盔般堅硬不動,她的皮膚保養得不算差,但不知是不是醫美詐騙,即便顴骨已經饅化,法令紋依然很深。
但比這些更可怕的是她的穿着——除了那條誇張的鑽扣絲巾之外,她上衣是一件紫紅絲緞外套,墊肩高聳,領口和袖口都鑲滿金線,花紋複雜,如同春晚背景闆,下身則是一條亮片半身裙,走路時反光如鱗,是财務組的在職錦鯉。
這樣“甯可重金俗,不可清冷雅”的打扮,恐怕不是個好應付的經理,至少不會比譚剛那個吃貨好相處。
果不其然,餘珍霓走過來,連停頓都沒有,直接捏了一下羅芝的手:“你好,我是财務組的組長,餘珍霓。”
她把手裡那厚厚一摞文件啪地甩在玻璃台上,拍得一聲脆響,然後拍拍手,果斷地招呼:“大家過來一下!”
先聲奪人,沒給任何人留任何猶豫的餘地。
組裡分析師迅速聚齊,而餘珍霓甚至懶得分給羅芝自我介紹的機會,直接就開口了。
“這位是羅芝,從今天起正式加入我們财務規劃組,職位嘛——還是實習生。來,大家掌聲歡迎。”
她右腳微踏前,身體微前傾,鼓起掌時連手肘的彎曲角度都顯出一種上位者的張揚與強硬。
周圍響起稀稀拉拉不走心的掌聲。
餘珍霓側臉看向羅芝,說話像在發号施令:“我代表組内全體分析師歡迎你的加入——艾雅,你把旁邊工位收拾出來跟羅芝挨着坐,懷特,老規矩,新人還是交給你帶,電腦裡所有軟件都檢查一遍,需要的權限盡早去找IT,明天早會是八點半,就這樣,别拖拉,幹活去吧!”
一句話說完,又招手讓衆人散去。
楊懷特手裡拿着半杯涼茶,輕輕一晃,走前看了羅芝一眼,似乎有些哀其不争。
羅芝:?
“羅芝,你過來一下。”
餘珍霓說過來一下,真的隻是一下。羅芝往左邊挪了三步路,兩人還站在公共區域,餘珍霓根本就不介意這場對話被人聽見。
她把一疊A4紙舉在手裡,輕輕晃了一下。
“這些是你過去三年在譚剛組裡參與的項目記錄,他臨走前把它們交給我,反複叮囑你來了之後就可以提交轉正申請。”
她嘴角挂着笑意,聲音卻冷:“譚剛情緒有些激動,立場未免主觀,我思考再三,覺得此事還得再讨論讨論——凡是我們财務組送出去的材料,每一份都得經得起推敲,而你剛來我們組,很多事情都沒有上手,直接申請轉正,更需慎重。”
羅芝心裡有些反感,面上維持平靜:“要多慎重?”
過去三年,你們組做預算分析用的底層數據都是我清理的,月度報表裡的指标解釋是我加的,楊懷特三番五次跨組找我debug的時候,怎麼沒覺得自己不夠慎重?
餘珍霓笑了:“你的人事檔案已經調來了财務組,轉正的申請自然也需要我簽字,因此這個申請,咱們還得從頭過一遍,這也是我必須為你負責。”
她沒直接說不能轉,而是緩緩展開一份三頁長的對照清單,開始逐字逐句、一項一項核對起來。
“咱們财務組的分析師崗位,最基本的職責是對曆史财務數據和市場趨勢進行系統分析、協助年度預算和季度滾動預測、參與業務部門溝通、支持戰略規劃。”
她擡頭看羅芝一眼,眼角細紋清晰,眼神帶着透徹的計算:“這幾大項對你來說都是空白,至少從你的簡曆裡我沒有看到相關的履曆和經驗。”
她翻到第二頁,語調不緊不慢:“再看資格和要求,我們這邊呢通常是要求分析師持有金融、會計或經濟學學位,碩士學位或 CFA 優先,你雖然是碩士,但統計專業與财務崗并不匹配,專業不對口,确實是客觀事實。”
她指尖往下一劃:“再說經驗要求——我知道你在摩美待了三年,累積了非常多經驗了,但我們這邊的分析師要求是兩到五年财務分析、成本控制、公司财務或審計的經驗……哦對了,我們還要求分析師熟練使用财務這邊單獨的軟件——這一點,我也沒在你的交接文檔裡看到。”
“啪”地一聲,她合上文件夾,結束了咄咄逼人的長篇大論。
“所以很遺憾,這麼對比下來,你目前還不完全符合我們财務分析師轉正的标準。”她歎了口氣,語調忽然放緩:“不過你還年輕,加入這樣一個核心團隊,是很難得的機會,不愁沒有發展前景,不用急于一時。”
羅芝看着她用粗短的手指劃過逐項條款,每讀一句便用紅筆劃一道,像是在批改一份不及格的考卷。
她産生了一種極其荒謬的感覺,很想問,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以逐字逐句的符合?
坐到新的工位上,羅芝一時有些惶然,機械地翻出手機,不知道要找誰。蔬蔬不在,她心裡空蕩蕩的,胡亂打開相冊,最近的照片赫然是一張診斷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