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上班的,以命換錢,要拎得清位置。
于是她端起酒杯與餘珍霓隔空一碰,愉快地受下了這一段賀詞:“多謝。”
神情甚至還非常坦然端莊。
Kama一如既往地語調高昂,情緒飽滿,也跟着碰杯:“恭喜芝芝!以後就算不在資管組裡,還是要多多聯絡呀!”
羅芝環顧,佳文沒有來,這一點不出她所料,今天這個場合,她真來了也是自取其辱。
曾經那些微妙的算計、暗裡的較勁,以及最後孤注一擲的背刺,如今看起來都像笑話。
羅芝毫不受影響,甚至主動問Kama加了那個群,若無其事地打開微信,點開佳文的頭像,發了一條消息:
“佳文你今天不舒服嗎?有空出來喝咖啡呀~”
她眼睛微彎,笑意柔和,看起來就像是真心關心對方的樣子。
琦芸坐在對面,臉色瞬間有些複雜,被羅芝看見了。
既然看見了,羅芝就沒打算放過她。
“對了琦芸,德國那個項目談得怎麼樣?我聽懷特說你們缺一些财務報表,我那邊數據都還在,你要是需要,随時來找我,我很樂意幫你再過一遍——畢竟我在資管組待得比你還久呢。”
她語氣輕巧,笑意溫和極了。
琦芸的臉頓時僵了幾秒,但還是撐着笑:“好啊好啊,謝謝芝芝,隻是……預算被挪到下季度了。”
“咦?要延期啊?”羅芝歪了歪頭,似乎真感到遺憾:“真可惜呢。”
她笑得一點也不可惜。
在這間燭光晃動的餐廳裡,她坐得泰然自若,仿佛這不是慶功宴,而是一場屬于她的加冕儀式。
她喝得很少,笑得很多,越笑越暢快,有一種大仇得報的血淋淋的快感,人影交錯種,她仿佛看到了一個瘦高的女生的身影,孤孤單單站在角落,猶豫着想要融入,卻連該接什麼話都不知道,兀自苦惱半天,自己跟自己精神内耗。
羅芝心想,我明明沒喝多啊,怎麼幻視了。
明明我已經不需要酒精來壯膽,明明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已經足夠勇敢和鋒利。
關狄被我罵走了,同事也都被我陰陽了一遍,我是個如此高昂的勝利者,連慶功宴都像是登基典禮。
我坐在了這張桌子的中心,再也不需要給誰讓位。
我多開心啊。
她這樣想着,指節慢慢收緊,捏緊了玻璃杯。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了一下。羅芝低頭,屏幕上顯示出名字——喬爾。
她遲疑了片刻,按下接聽鍵:“喂,喬爾?”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觥籌交錯、笑聲鼎沸的包間裡,竟像有一道無形的線劃破了空氣——整張桌子霎時間安靜了幾秒鐘。
绮芸拿叉子的手停在半空,餘珍霓嘴巴都張大了。
“你在外面?”羅芝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起身:“好,那我現在出去。”
她沖餘珍霓點點頭,又和鄰座的幾個同事打了個招呼,說是“喬爾來送點東西”,便快步離席,把一雙雙瞠目結舌的眼睛甩在身後。
夜風撲面而來,羅芝長長地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
她心裡忽然特别感激喬爾,是他給了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她逃離這熱烈卻虛僞的宴席,哪怕隻是掙脫片刻,她都覺得無比輕松。
她小跑下樓,用力地推開餐廳的門,跑了出去。
喬爾站在梧桐樹下,穿着件深藍連帽衛衣,搭着淺灰色運動褲,甚至連頭發都被風吹得有些淩亂,顯然是下班換了衣服,連發膠都洗掉了。
褪去那西裝革履的精英感,喬爾整個人看上去松弛又年輕。
看到她出來,喬爾勾了下嘴角,眼神明亮,像幹淨的湖面:“聽說今天是你轉正的慶功宴,我也來湊湊熱鬧,不介意吧?”
羅芝笑了:“當然不介意!要不要進來坐坐?”
喬爾搖頭,語氣溫和輕快:“不了,你們風管部門聚會,我就不摻合了,隻是想給你送個東西,當做慶祝你轉正的禮物,送完我就走。”
他說着,從身後的包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透明盒子,遞到羅芝面前。
羅芝瞪大了眼睛。
盒子裡竟然是一個3D打印的立體迷宮,半透明磨砂樹脂制成的微縮空間,嵌在一層溫潤的亞克力外殼中,迷宮的每條線的邊緣都被打磨得圓潤光滑。
等等,這個路線圖怎麼看着這麼熟悉……?
羅芝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喬爾。
“是的。”喬爾笑了笑,“就是你畫在代碼裡的那張逃生圖,我擅自拿來,打印成了立體的版本,做成了一個真正的逃生迷宮,送給你。”
羅芝心潮澎湃,眼神發怔,捧着迷宮,指尖緩緩摩挲着那錯落的邊線,不知道該說什麼:“喬爾……”
“不過我做了一點小改動,”喬爾眨了眨眼,友情提醒道,“我在裡面加了一個’安全屋’。”
“安全屋?”羅芝喃喃重複,迷茫地看向喬爾,對方高大挺拔,她即使穿着高跟鞋,也仍得仰起頭才能與他對視。
“嗯。”喬爾語氣很輕,卻格外認真,伸手指着:“在這裡,一個封閉的小房間,如果你走迷宮走累了,可以躲進去休息一下,不用擔心怎麼走下一步,也不用着急前進,躲在裡面,很安全。”
羅芝心裡一怮,忽然鼻尖發酸。
這一天她情緒大起大落,她忙着消化喜訊,接受道賀,她向過去的自己宣戰,奮力回擊,不惜以小人得志的姿态報複曾經讓她難堪的同事,她沉湎在複仇的快樂和痛苦中,疲憊至極,幾乎要迷失心智。
但風吹過梧桐,在春夏交接的清涼夜晚,喬爾款款走來,帶着她親手畫的迷宮,跟她說,送你一間偷偷藏身的小屋,走累了,你可以進去躲一下。
不需要解釋,也不必急着繼續戰鬥,隻要躲進去,你就能休息——你随時可以休息。
羅芝心神激蕩,卻又在這震蕩之中生出一絲喜悅的安甯,那是被珍視被體諒的安甯,那安甯來自内心深處,是她從未有過的感受。
她挺得僵直的肩膀終于放松下來,雙手抱着迷宮,把腦袋深深地埋在其中。
一片梧桐葉子從樹上掉下去,夜風溫柔地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