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空灰蒙蒙,像濕棉布壓得人透不過氣,機場高速上車流不多,楊樹枝條被刮吹得劇烈搖晃,又是一個大風天。
雪城尚未回暖,母親開車一聲不吭,更把車内的氛圍推向深冬。
羅芝端坐在副駕駛,目光平靜望向前方。
她穿得一絲不苟,風衣扣到最上面,褲腳平整,雙手交疊,整個人已經進入上班狀态,俨然是那種自律性較強、自我覺悟較高的……牛馬。
摩美最近頻繁有變動,轉正之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回到申城,她得立刻投入到工作當中。
啊,她好想快點回申城啊。
紅燈停下時,母親冷不丁地開口:“你确定不多留幾天,等參加完他的葬禮再走?”
羅芝随口回答:“王阿姨也是這麼問的。”
“她還跟你套近乎?”媽媽一腳踩下油門,倏然轉頭,緊緊盯着羅芝:“你說什麼了?!”
車猛然向前竄出去,羅芝趕緊囑咐:“你專心開車!”又解釋道:“我說了我不去了!真要紀念的話在哪裡都一樣,心裡沒有的話搞再多的形式也是騙人的!”
媽媽沉下臉不語,半晌又冷聲道:“無論如何,他是你的爸爸,你說不去就不去,就不怕别人議論?”
羅芝反問:“不是你讓我對工作上心嗎?我現在很忙,項目在關鍵階段,必須得趕回去……再說所有手續我都過目了,沒有問題,最後那個儀式也就隻是個單純的走個過場,我不去就不去了吧。”
雖說如此,做女兒的不參加父親最後的葬禮,說出去還是容易被閑言碎語一通審判,媽媽咕哝了一句,似乎并不滿意,轉而又質問:“你真的要放棄遺産繼承權?”
聲音幾不可聞,卻又透着一絲不甘。
羅芝奇怪了:“不是你跟我說他簽了一屁股債嗎?我不放棄,難道把債務都繼承過來,讓那些人的天天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催命?”
母親咬牙:“幾十萬的退休金,都便宜了那個女的……”
羅芝啞然失笑。
她不再搭理媽媽,打開手機相冊,翻出她跟爸爸的合照。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照片了,當時羅芝剛上大二,過完寒假要從雪城回申城,爸爸來送機,在機場大廳,媽媽給父女倆拍了這張照片。
這張八年前的照片,已經是她昨晚翻遍手機相冊後找到的兩人最近的合照了。
照片裡爸爸穿着青藍Polo衫,昂首挺胸,雙手背在身後,頭發花白但雙目炯炯,赫然還是一副領導派頭,從頭到腳都符合一名國企老闆的刻闆印象,而羅芝雙手交疊在身前,靠在爸爸身邊,表情有些拘謹腼腆。
那是裸照事件後的第二個冬天,她還沒從陰影中走出來,行事依舊拘束,說話也不敢直視别人的眼睛,這件事情對她的影響是如此的綿長久遠,根深蒂固,以至于後來甚至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永遠敏感恐懼,時刻戰戰兢兢。
可家裡卻沒人看出來,八年了,她的父母都未曾察覺。
羅芝看着照片裡意氣風發的爸爸,笑了。
你總是缺席。
我小時候愛跟你說話,你沉默寡言很少回應,媽媽說那是成熟穩重;後來你對家事不聞不問,媽媽說你是工作辛苦,再後來你仕途順利一路高升,花天酒地沉迷應酬甚至夜不歸宿,但我那時已經陷在題海戰術裡自顧不及,更何況,我已經不需要媽媽再說什麼了,我已經習慣沒有你的日子了。
我早就不指望你了。
潛意識裡我知道這種家庭關系是不正常的,可惜我從未有機會知道,正常的家庭應該是什麼樣子。
我渴望一段健康穩定的關系,渴望擁有能夠真心理解和長久陪伴的家人親情,渴望着渴望着,就長大了。
然後你死了。
但是沒關系,我原諒你,以後也不再需要你了。
車子終于拐進了機場下客區,母親一腳踩下刹車,車身一震。
羅芝緩慢地把手機放回口袋,這個過程其實有點困難,因為她的手指又開始抖動了。
這症狀前幾天才有所緩解,然而世事難料,每天總有新的困難冒出來挑戰她脆弱的神經,今天還是重新發作了。
但她不說,她隻是擡頭看了一眼母親,語氣像一潭死水,仿佛心緒平靜,根本沒受影響。
“媽媽,幾十萬的退休金,補得了幾百萬的債務嗎?還是你想說——你之前那些關于他負債累累的說法,隻是故意誇大,想吓退我,不讓我接近他?”
母親猛地轉頭,眼裡浮出不可置信的怒氣:“你說話能不能不這麼難聽?我叫你害怕對我有什麼好處,啊?你覺得我圖什麼?”
她尖銳起來,過去兩天的憋屈終于在此刻一并爆發:“你現在是有點本事了,敢這麼算計我了,可要不是我辛辛苦苦花這麼多年培養你托舉你,你能走到今天?當初如果不是我狠下心來跟他離婚,趕緊劃清了财産,現在這兩套房子怎麼留得住?這些财産以後都是你的,你怎麼就不明白,這世界人心叵測,隻有你媽才是真心對你好!”
“我知道啊。”羅芝平靜地說。
“那你還這樣對我!!”母親簡直要尖叫起來:“我做了這麼多,最後就換來你一頓陰陽怪氣,我值得嗎?啊?!”
車内空氣封閉,她的高分貝在狹窄空間裡炸裂開,聲音震耳欲聾,逼得人幾乎要窒息。
羅芝面無表情地伸手,毫不猶豫打開雙閃。
母親愣住,語調拔高:“你幹什麼?!你這是要幹什麼?!”
“我們到了,路邊暫停是要雙閃的。”她語氣冷靜到近乎殘忍,“安全駕駛,安全第一。你總不希望今天咱倆一塊下去陪我爸吧。”
母親的臉頓時鐵青,她緊緊攥着方向盤,指節泛白,胸膛劇烈起伏,像是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
羅芝低頭理了理手袋裡的登機牌,語氣忽然變得輕柔:
“好,媽媽,我不陰陽你,我好好跟你說……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你用盡了心力培養我長大,我能走到今天,你的功勞是無可否認的。”
她句句體貼,卻将話題引向更深一層的針鋒相對。
“你以為你掩蓋了我爸爸以權謀私包養情人甚至欠了一堆爛債這些醜事,我就可以健康快樂地長大,可是媽媽,這麼多年,你的情緒始終陰晴不定,有時突然暴跳如雷,有時又聲淚俱下,你沒完沒了地折磨我的精神,讓我的成長時刻伴随着你的道德指控和情緒綁架,你真的覺得我過的開心嗎?”
“我那是——我也受了傷害,難道我不能有情緒?!”母親的聲音裡混着怒火和恐懼。
羅芝攤手:“好吧,也許你是無意的,可我已經形成了條件發射,隻要你一提高嗓門,我就心跳加速,手腳發麻,有時候會發抖,有時候則全身僵硬,想動也不能動……醫生說,這是很典型的抑郁軀體化。”
她突然擡起眼皮,直直盯着自己的母親:“我出現這些症狀,又該怪誰呢?總不會還要像你二十年來一直訓誡我的那樣,‘出了問題,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她從小低眉順眼,從未這樣直視自己的母親,現在那目光是如此直白赤裸、毫不閃躲,幾乎甚至有點冒昧。
母親這才突然發現,羅芝的眼睛銳利透徹,泛着冷光,讓人不寒而栗。
那不是女兒對母親的眼神,更像是一個目睹真相的人,對施害者抛出的最後質問,是毫不掩飾的質疑和審判。
“我……”她突然覺得惶然,又湧上一股心酸:“這麼多年,我付出這麼多,怎麼,難道都是應該的嗎?難道我就是命賤嗎?”
羅芝充耳不聞,卻循循善誘道:“媽媽,你不是特别擅長教導我訓斥我嗎?那你跟我說說,現在我生了這樣的病,該怎麼辦呢,媽媽,你能指導指導我嗎?就像我的前半生,你一直樂此不疲的那樣?”
母親徹底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