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依然是熟練地在枯木前的墓碑放下一朵鮮紅的石蒜花,應星在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自己的工作台前,着手繪制着要贈予不知名字與外貌的“向導”的發簪草圖。
直至自己的肚子由于長時間的俯身工作而發出咕噜的饑餓抗議,應星才從恍如隔世的工作狀态中脫離。
雖說食不言寝不語,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放在工作的應星身上也毫不違和。
低頭看着自己剛繪制好的草圖,應星的目光移至自己特意繪制的白花簪首形狀上,他雖不懂鮮花的品種,卻也能憑借自己睡醒時還依稀尚存的記憶去繪制那束用以祭典的白花樣式。
大概是出于鍛造者對于自己造物的炫耀心态,或是對于友人作為自己“向導”的某些不知名感激,應星在白花齊放的簪首草圖裡畫上了一朵夢境中曾不止一次出現在他手上的石蒜花。
也算是作為我與不知名的祂的友誼象征吧,應星如此說服着自己,手上的畫筆在不停地完善着發簪草圖。
在這次難得沒有戰場需要自己的短暫假日裡,很快地,應星甚至隻花了一天不到的時間,就用自己的巧手把這支白中帶紅的發簪草圖變成精巧的實物。
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握住發簪入眠,應星是頭一次地如此期望何日再入那個詭異的夢境,把這支發簪親手贈予自己認定的友人。
然而,夢境中空空如也的右手打碎了他的不可思議的幻想。
擡眸仰視着亞多尼雅毫無變化的溫和微笑,說是沒有半分怨言,應星恐怕連自己都不相信,但面對對方,他說不出半分重話。
“……你早就知道。”
“如果你說發簪一事,那麼是的,我心知肚明。”亞多尼雅坦然承認,祂毫無隐瞞之意,“‘任何不屬于自身一部分的物體都無法帶入淵月螺旋’,這是法則定下的規矩。”
“直白點來說,我與你的約定永無實現之日。”
即便被當面否認,但應星也沒有任何放棄之意,他曾以自己精湛的工藝技術實現了在他人眼中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包括且不限于用「天火熔金」鍛造石火夢身與控制金人),更是以短生種的身份,超越諸多長生種成為“雲上五骁”中的一員。
如今隻是簡單地因為被規則限定的失敗,更是不可能讓應星受挫,反而燃起了他心中如火焰般的鬥志。
“但即便如此,隻要我把發簪帶過來,你就會告訴我你的過往吧。”
即便自身無法用眼睛看到應星眼中的鬥志,若亞多尼雅也依舊能從話語中察覺到他那種不服輸的決心,這讓亞多尼雅感到困惑不解,也讓祂在被獨自放逐至這裡後頭次生起一種想法,一種出于自己意願而非出于他人意願的想法。
想要看到應星現在眼睛中閃爍的光芒。
亞多尼雅自知自己很反感那些所謂的外部救贖論,那種仿佛就把個人自身為之付出的努力都如同羽毛般輕飄飄地一筆帶過,将其簡單地歸咎于他人外部的原因的論點,讓祂止不住心生厭惡之情。
但我的反感與應星的堅持并不沖突。右手輕輕撫上應星的雙眼,感受着對方較長的眼睫毛在掌心微微地顫動,亞多尼雅的思緒如同祂曾見過的漫天星空般飄散。
雖然我也會一直堅持着履行“向導”的職責直到自身消散……那麼稍微再堅持久一點,直到應星成功突破法則的束縛也不是不可以吧?
不知何時亞多尼雅空出來的右手已然從應星眼睛處移至别處,有節奏地輕敲着他因為常年打鐵鍛造而顯得堅實有力的臂膀。
簡直就好像把自己的手臂當成樂器似的。
應星忍不住聯想到其他星球上名為“鋼琴”的樂器,但他也未曾做出過動彈的舉動,任其輕叩敲擊。
“……如果你能做到的話。”過了許久,亞多尼雅終于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繼續有節奏地輕叩着應星的手臂,語氣平靜甚至還帶着一點笑意地回應在祂看來毫無實現可能性的假設。
“休息時間結束了,該從我的大腿上起來,繼續前進了。”
——
距離約定好要以發簪交換對方曾經經曆的上次過了多久?應星不知道,但在歲月的推磨中逐漸取代了墨藍色的灰白長發完美地代替了他記憶這段停止的時間。
即便滿心都是在到達最深處前嘗試把發簪帶至淵月螺旋卻又屢屢受挫,應星也能憑借單憑自己劍術而愈發難對付的敵人察覺到兩人已經很接近最深處的深淵這一事實。
最深處真的有能夠幫助我真正脫離這裡的“樹”嗎?應星詢問着兩人中對這裡最了解的亞多尼雅。
如果說深淵隻能帶來絕望,那麼也一定能從這份無盡絕望中尋找希望。沒有正面回答應星的問題,即便身處無風的淵月螺旋,亞多尼雅手中燃起的提燈仍舊模仿着他人說話的樣子,有規律地進行搖擺。
一個人或許會沉淪于黑暗帶來的絕望,但兩個人一定能夠抓住如微光般的渺小希望。
你一定能夠離開這裡,我向你保證,應星。
直至淤泥般的黑暗逐漸彌漫上身前之人的黑白相間長袍,侵蝕着祂的軀體,應星都相信着亞多尼雅給予自己的承諾。
究竟是哪個流程出了問題,還是從一開始就是謊話?應星不明白,也不清楚真相到底如何,但他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朝深陷淤泥中央的亞多尼雅伸出右手,試圖将其拉入正軌。
“拉住我的手,跟我回去!”
“……回去?”
應星的急切呼喚讓亞多尼雅本該被吞噬殆盡的自我意識如死灰般突然複燃,喃喃自語地重複着後兩個字,眼看着自己的呼喚讓對方産生了些許不一樣的反應,應星更加費力地伸出右手,揚高音調重複道,
“沒錯,這裡很危險,跟我回去!我們再做打算!”
出乎意料地,即便已經不複曾經的從容,即便意識隻是恢複了短暫的清明,亞多尼雅還是搖頭拒絕了應星的請求,“不行……我向你保證過,你一定能離開這裡,應星。”
現在是說這種的時候嗎!
饒是被景元那小鬼的離譜要求和各路匠人制造的報廢品折騰得差點都忘了生氣這兩個字怎麼寫的應星,在這時候都忍不住想要厲聲呵斥自己這位固執的“向導”。
“一個寄存于悠久傳說中的希望消失了,那就去尋找下一個,不論用什麼方法,證明也好,創造也罷。”
“如果絕望中沒有希望,那就去創造希望,如果最深處沒有能夠讓你離開的‘樹’,那就創造‘樹’。沒有不可跨越的絕望,隻有沒有實踐過的方法。”
被亞多尼雅話語中不容動搖的執着震懾,應星一時間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倘若祂的眼睛尚存,那麼他一定能看到對方眼中閃爍着的偏執卻奪目的光芒。
“自踏入此地我便與已逝之人無差,沒有任何所求所望,但你不一樣,應星,你還有放不下的同伴,你必須要離開。”
像是用自己被剝離的雙眼看到了應星幾欲絕望的神色,亞多尼雅放緩了語氣,對自己逐漸被淤泥侵蝕的身軀視若無物,勸導着他繼續向前。
“我很抱歉,不能陪你走到最後,拿上……提燈,把它當做我(向導),用它照亮你……歸去的道路,回到你應該前往的地方……我很……抱歉……”
“亞多尼雅!”
直到自我意識再度陷入混沌的最後一刻,亞多尼雅都在對應星道歉,然而祂聽不到應星的那份焦急呼喚了。
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已不複存在,隻有摻雜着黑色淤泥的水池與應星左手手上那盞仍然在不停燃燒的提燈在無聲訴說着發生的一切。
而随着亞多尼雅被象征黑暗的淤泥吞噬,應星眼中的一切都開始扭曲,就好像他身處一個剛啟動的洗衣機,周遭的一切都開始了不停地旋轉。
天空中皎潔的圓月此刻也露出了真實的血腥面目,仿佛在嗤笑着應星與亞多尼雅無用的所作所為,淤泥自空中的圓月緩緩滴落,以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迅速吞噬着整個夢境。
曾經是引人前進的安詳月光,如今是令人恐懼的死亡瘋狂。黑暗逐漸籠罩着應星的所見之處,最後甚至将他本人一并籠入其中。
在這逐漸被融化的意識中,應星突然聽到了一道熟悉的柔和聲音在呼喚着自己。
“回去吧……應星。”
刹那間,應星感覺到手中有什麼在微微發燙,如同在呼應着對方的輕聲呼喚,點點微小的光芒透過了那幾乎吞沒了一切的黑暗,将他的視線緩緩照亮。
在這片被惡意吞沒的混沌中,幾朵鮮紅如血的石蒜花自淤泥中卷曲着盛開,它們的花瓣飄散至夢境的各處,最後悄無聲息地落于應星的手上。
熟悉的花朵,熟悉的光芒,在無不透露着熟悉的物件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提燈中傳出。
“這裡不是你的歸宿,你不屬于這裡……”
“你……一定能夠找到歸去的道路……”
“走吧……不要回頭……”
再次睜眼時,應星已然回到了那棵枯死的巨樹樹下,巨樹下盛開的白花群與墓碑沉默地注視着一切的發生,而镌刻在墓碑之上的陌生文字,應星終于在提燈的幫助下理解了真實含義。
這是亞多尼雅的墓碑。
準确地來說,這是用以緬懷被當做“罪人”放逐至最深處深淵,最終在世人不理解的眼光下以血肉之軀抵禦黑暗侵襲的生命體(亞多尼雅)。
沒有遺體,沒有靈魂,甚至連一件遺物都不曾留下,隻有名字被墓碑永遠銘記。
低頭看向手中不複曾經耀眼光芒,仿佛随時都會熄滅的提燈,應星百感交集。
那道自稱是亞多尼雅的幻影,即是亞多尼雅本人,在這不存在時間概念的深淵中,應星與活在過往的祂的相遇可以說是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