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才剛剛經曆了一場長達七百年的時間穿越,還沒有看清自己目前身處何方,瓦沙克就已經下意識地擡手,将空氣固定擋住了意圖刺穿自己雙眼的冰錐。
望着已經褪去了障目的黑紗,魔陰身發狂症狀頗為明顯的鏡流,就算再怎麼沒有多餘時間整理自己腦海内悄然上浮的種種混亂記憶,瓦沙克大概也明白了過去自己的所作所為。
好吧,過去的我說話還是有些太過直白了,或許我應該向鏡流道歉?但感覺這種毫無誠意的道歉她會更加生氣,就像在分海後我和她偶遇後,她生氣地向我拔劍一樣。
過去的瓦沙克不能理解鏡流生氣的點,現在的瓦沙克倒是能或多或少理解鏡流的怒意了,畢竟現在這場無意義的打鬥還是過去的祂一手造成的後果。
打架歸打架,過去的我和鏡流倒是換一個地方打啊,我印象裡雨别的雕像可沒有那麼堅實。
盡管已經在盡力地收斂着力度,控制古海中随着自己指尖而不斷翻湧的潮水将即便看到自己回來也沒有停手的鏡流盡力驅離出中央雕像的範圍,但雕像裙擺之下的滄浪部分還是不可幸免地受到了一些影響。
每每雨别的雕像因為打鬥的餘波沖擊掉落一塊或大或小的碎石,瓦沙克的心就止不住地抽痛一次。
這不止在為自己即将背負上維修的巨額信用點負債感到心痛,更是為了這尊能難得是紀念雨别而非曆代持明龍尊的雕像惋惜。
感受到了瓦沙克情感上波動的變化,急促的洶湧浪濤也一次比一次更加用力地拍打在劍意凝成的堅冰上,而在其之上竟出現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裂痕。
喀拉喀拉作響的聲音讓人不可忽視,要知道丹恒在解放了持明之力後使用盤拏耀躍都隻是在堅冰的冰面上淺淺留下了一道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的裂痕。
如今面對古海海浪一次次如萬馬奔騰般不知疲倦的反複拍打,就算是曾于顯龍大雩殿上一劍分斷過海潮的鏡流都不免感到了幾分吃力。
即便鏡流與命運做了交易,以沉重的代價換來了仇恨所給予的清醒與停滞不前的凡人之軀,但魔陰身其他應該有的症狀她是像集郵般一個不落地全都有,甚至因為命運交易的影響更加嚴重,以至于幾乎完全抑制了魔陰身本該有的特殊恢複能力。
再打下去鏡流會像其他微小生物一樣不聲不響地被巨浪吞噬,然後死無葬身之地。
輕易看穿了戰鬥的結果無非是她死和她亡兩種看似不同實則相同的結局,瓦沙克指頭一彎,直接放棄了對浪潮的控制,毫無防備地張開雙手迎接鏡流刺向胸口的一擊。
“燭!”
看到這一幕,丹恒雖然不明白瓦沙克為什麼會突然放棄了抵抗,但他擔心對方的心情是不會因為自己是否知道其底細而有所改變。
“蛻鱗轉生把你的腦袋内那些如潮水般無限漲幅的記憶也一并清空了嗎,丹楓?”
雙手抱着支離劍圍觀着這場由自己而引發的戰鬥,刃毫無同情心地嗤笑着丹恒無謂的擔憂。
即便那些屬于應星的灰白色過往回憶因為魔陰身的存在,像自己發簪之上的那朵在枯枝上重獲新生的花苞般尚且還在處于野火除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階段,但刃還是依稀記得丹燭的實力遠在雲上五骁五人乃至華元帥之上。
現在一切的發展肯定都盡在祂的掌握之中,無力反抗命運甚至還要與其進行不平等交易的鏡流隻能是如同掌心中不斷跳舞的木偶般,任由丹燭随心所以的想法而擺布。
莫名地,刃稍微有些同情起不知真相的鏡流和丹恒,盡管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地跟随艾利歐的行動而行動,等待着自己所期望的那個結局的到來。
“……為什麼?”
細不可微的呢喃從鏡流的喉嚨中擠出,她那條防止自身恨火焚身的黑紗早已在激烈的戰鬥中被卷入了湍急的古海中,像曾經的過往般再也無迹可尋。
也正因此,她能夠清晰地看到被自己壓在身下用昙華劍刺穿心髒部位的瓦沙克,臉上的表情是多麼平淡,平淡到與她記憶中明明無時無刻都在注視着所有人,卻從未将所有人映入眼簾的丹燭毫無差别。
“隻是認為這樣你或許就會像上次一樣消氣。”
瓦沙克也說不出什麼太深奧的原因,祂對揣測人心這件事的認知還不如此刻待在列車上平等憎惡所有生命的奧博洛斯,祂隻是固執地認為這麼做了,鏡流就會恢複平日裡那副明明一切都盡在命運的掌控中,卻還是妄圖掙紮着更改命運的可笑模樣。
基于丹楓的雙重願望與許願者的更疊,瓦沙克不會像過去的自己因為鏡流對丹楓的刻薄評價而稍微産生隻有“人”才會擁有的淺薄感知,現在的鏡流于祂而言就像她對錯綜複雜的命運一樣什麼都不是。
昨夜裡美妙到令自己心神向往的夢境與現實中讓自己痛苦到不願面對的苦難,大概對現在的瓦沙克而言,和所有非許願者的生命一樣都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鏡流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她那份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焰般燃燒着心扉的憤怒終究還是像曾經在自己記憶中彌留不去的雲上五骁,如雲散去,再無留迹。
沒有人能夠理解曾為丹燭現為瓦沙克的存在,她不能,應星不能,丹楓也不能,因為面前之物(瓦沙克)是即便有着人類的外殼,但是卻與人類之間存在着巨大差異的無機制存在。
就算是在建木複蘇之時鏡流便已經知曉,瓦沙克一切的行為都隻是出于模仿與融入生活所進行的行為,祂從來都不理解這些行動中蘊含的感情,但惡心到想要嘔吐的欲望卻還是不可抑制地席卷了她的内心。
正如千百次鏡流以自身的命運緩慢走向終末為代價來一遍又一遍地殺死刃,或者是說他身上仍在活躍的倏忽血肉,卻一次又一次地徒勞而返一樣。
曾經的她會為沒有自我意識,隻是恰巧披着人皮而行走于寰宇中的未知許願機感到可悲,但現在的鏡流隻會為内在空無一物,自身也如同戲台之下的觀衆般冷眼旁觀着所有事情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劇的無形之物(瓦沙克)心生厭惡。
但這份厭惡在毫無感情可言的非人存在面前也不過是像孩童間過家家般可笑,從不會得到對方任何一分應有的垂憐。
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得出了這份頗具虛無命途體現的結論,鏡流最終還是放棄了思考關于瓦沙克的一切。
“送我去「玉阙」吧,景元。”任由手中的昙華劍化作冰晶碎片在空中飛舞,從瓦沙克身上起身的鏡流感到了些許原本不該有的疲倦。
這份倦意并非隻針對瓦沙克,而是鏡流在反思着現在的自己不惜與羅刹還有達達利亞合作将星核送至羅浮仙舟,造成千萬無辜生靈在戰争中死亡的舉動,乃至在堕入魔陰身後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義?
曾經對白珩許下的承諾是否真的值得她借以星核之力将羅浮仙舟推向神明弈局?又是否值得她違背當初成為劍客而許下的誓言,向那些手無寸鐵之力的弱者揮劍?
甚至連想要與丹恒告别的想法都不曾升起,鏡流不再理會在場任何一人,隻是沉默地眺望着縱然經曆了七百年之久都不曾有任何改變的鱗淵境,思考着一個又一個從構成自己根源底層處源源不斷冒出的問題。
多麼可笑,我以黑紗遮目的初衷是為了讓自己不再睹物思舊,再度深陷魔陰身的折磨。然而如今難得再次見到曾經在記憶中那片碧藍色的海景,回憶着曾經五人意氣風發,遙想未來的模樣,我的内心卻是前所未有地平靜。
鏡流忽然有些認同了丹燭的看法,她曾經對應星,對刃所做的一切行為哪怕裹上了名為“同情”的糖霜,也不過是出于自己被兩人瞞在鼓裡與最後不得已斬殺了白珩所化作的孽龍而生起的狹隘嫉妒與憤怒。
她想通了,她不恨應星,不恨丹楓與丹燭,更不該恨與雲上五骁毫無瓜葛的丹恒,如果硬要找一個存在來承擔自己堕入魔陰而被無限放大的偏執,那麼應該是在倏忽絕對的力量前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着白珩與對方同歸于盡的自己。
萬事萬物皆為蜉蝣,劍意之下衆生平等。
刹那間,如王儲般英勇的巨大身影占據了鏡流的視線,即便祂收起了長弓,如馬駒般的四足長蹄短暫地停止了無止境的遊戈,鏡流對此仍然感到戰栗不已。
因為繼七百年前斬殺孽龍而獲得了那位有着黝黑皮膚的星神無感情的一瞥後,她再度迎來了仙舟聯盟所信仰的半人半馬星神的注視。
盡管這次被岚注視的時間很短,短到鏡流隻能在心裡默數到五就看到對方的身影躍至遠方,僅能看到祂再度拉弓遠去的背影,但她卻感覺自己的精神就像曾經納努克直視了自己一樣,再次迎來了被組成了耀眼白晝的恒星風給無情吞噬的死亡結局。
而在那道被岚甩于身後,吞噬了自己的極亮白晝中,鏡流依稀察覺到白晝中似乎還有一道不可忽視的目光,祂就像一個孩童,在透過如萬花筒般多變的恒星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但祂又什麼都沒有做,隻是躲在白晝中唯一的黑暗中心,注視着自己被恒星風無情吞噬。
眨眼間,注視自己的目光,殺死自身的恒星風消失了,投下了注視的岚消失了,一切都空空如也,仿佛方才經曆的所有注視都隻是鏡流陷入魔陰身而産生的臆想,但體内與毀滅力量各占了半壁江山的巡獵力量又在實打實地告訴鏡流,剛才的一切皆為真實。
“師傅,你……”身後來自景元的遲疑呼喚讓還在沉浸于巡獵力量的鏡流回神,轉身望向曾經的幾名舊友。
曾經那位僅到自己腰間高度,小小年紀鬼主意卻特别多的孩子,如今都已成為能如不可撼動的巨樹般為羅浮撐起了一片天的大人了。
自七百年前爆發的内亂後,已經不再需要黑紗遮目的鏡流第一次正眼注視替三人承擔了所有後果,迄今為止仍在竭力消除後續影響的他。
“抱歉,景元。”
她有萬千的感歎想要對因為他們三人的罪孽而被迫放棄了自己幼時成為巡海遊俠的理想,成為将軍的景元述說,然而千萬條的話語如同數千條從四面八方彙聚而成的河水,凝結成了一句遲來的道歉。
“……”
微微瞪大了金色的貓目,這是景元意想不到的結果,他從未指望過鏡流能夠就此醒悟,不如說連他自己都已經做好了将過往的一切都埋于心底,任其腐朽生根,長出足以代替他庇佑羅浮的參天大樹。
“不,一切都已經過去,「雲上五骁」……應當隻留在過去。”
反應過來後的景元輕笑了一聲,搖頭歎道。這是自鱗淵境故舊重聚之時,他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往事皆如雲煙,關于一個時代的過往恩怨,理當有人為之畫上句點。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鏡流對景元的輕歎不置可否,她曾經因為自己的私念做錯了許多事,也因為自己的弱小無力對友人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