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韓非略垂下眼,琢磨着他這話的意思,就見唐七轉過身,邁步朝廣場的方向走去:“思想班一刻前就已經開始了,你且随我來。”
說是廣場,其實不過是一片坑坑窪窪的泥地,一場春雨過後,腳下的黃泥變得格外潮軟,才走了幾步,潮膩膩的泥漿就已經滲進了棉布鞋裡。
露天的場地上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正中間用木闆搭了一個臨時的台子,一個右臂上别紅袖章的女人站在台上,正高聲朗讀着手裡大紅封皮的讀本:“廣大同志們,我們甯可要一個沒有文化的無産階級,也不要一個有文化的資産階級;甯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她的聲音清亮且極具穿透力,每每領讀一句,下面的人群就紛紛振臂高呼,整齊劃一地跟着她呼喊口号,喧騰的人聲回蕩在廣場裡,震得人鼓膜發痛。
韓非的頭又痛了起來,像是有尖刀在腦袋裡來回攪弄,他知道唐七正在注視着自己,忽然又想,或許唐七和他口中什麼學洋文的學生都不過是個由頭,是上面派來監/視自己的眼線。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周圍已經有人朝他投來的奇異的目光,韓非意識到這整片的人群中大約隻有他一個沒有跟随台上的女同志一起舉臂宣/誓,可此刻他的大腦昏昏沉沉,鈍得幾乎沒法正常思考。
這時,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韓非低頭一看,原來是唐七在暗中給他塞了一本紅封皮的語錄。
韓非以目光朝他道了謝,強撐起精神支起頭來,視線在女人身上那套極其肥大的黃軍裝上停留了片刻,韓非依稀記得他剛回國的那會,上海的街頭偶爾還能看到着旗袍,描眼線的時髦女郎,可眼下所有人不論男女,清一色都是一身土色的“解/放裝”。
台上除了那位領讀的女同志,斜後方還站了幾名同樣别着紅袖章的年輕人,目測年齡從十五到二十不等,有男有女,韓非眯起眼,目光掠過其中一人的時候微微停頓了一下。
那是一個高挑的年輕男人,寬肩窄腰,站姿挺拔地堪比儀仗隊。他有副挺鼻薄唇的好面相,連側臉的輪廓都像是要比一般人淩厲些,唯有眉眼間依稀透出一股鮮活的青春氣來。
韓非注意到他的瞳色淺得有些異于常人,同時皮膚有些過分白皙了,顯得和周圍的一幹少男少女們格格不入。
這些年裡,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青年們基本上都需要上山下鄉接受再改造,昔日的學生們放下手中的書本,踏入鄉間扛起農具,長期的戶外農作下實在很難見到這樣蒼白的膚色。
除非......
想到這裡,韓非心中不由一動,就在他要撤回視線的前一秒,台上的男人目光一轉,倏而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交彙在一起,隻一瞬,下一刻對方的視線就已轉到了别處,韓非眨了一下眼睛,一時又疑心剛才短暫的四目相交根本隻是他的錯覺。
“那上面的幾個人都是誰?”韓非轉頭看向唐七,低聲問。
“是市裡第一,第二大隊的正副隊長,”唐七的雙眼平視前方,避免與韓非有直接的目光接觸,又補充了一句,“隻有他們和幹部才會佩那玩意。”
韓非從善如流地移開了視線,清楚唐七指的是幾人右臂上别的袖章,他原以為這裡的每一個人,至少在明面上都尊崇這個,不過聽唐七剛才的口氣似乎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思想班持續了足有四個小時,等到大會結束,韓非再次回到那棟矮樓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夜裡七點半了。
引他上樓的是樓下的張氏,也就是李叔口中張良的遠方表姐,女人的面色有些憔悴,細密的皺紋過早地攀上了她年輕的臉龐,一雙杏眼下盡是掩不去倦意。
“樓上沒有衛生間,要洗漱隻能用下一樓的水房,”兩人一道上了樓梯,她有些歉意地向韓非解釋說,“這棟房子的閣樓原本就不是用來住人的,過陣子到了夏天恐怕會很悶熱。”
韓非笑着搖搖頭,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本想開口問問子房的近況,可轉而想到對方隻是“遠房表親”,便不再多說什麼。
“現在樓上的家具隻有硬闆床和一張桌子,”女人的眉頭微蹙着,“你要是想置辦點什麼,恐怕得等到明早了。”
韓非的眉梢一動:“怎麼說?”
“唔,這都已經七點三刻了,”女人歎氣說,“再過幾分鐘就要宵禁了。”
“會有人上門核查?”韓非問。
“有時,”女人說,“今天思想班的時候,你看見台上的那幾位紅袖章了嗎?”
“我聽說,”韓非斟酌了片刻,“他們是區裡的分隊隊長?”
女人點點頭,伸手推開閣樓的房門,屋裡還是一片漆黑:“他們不定期會在宵禁後抽查每戶的人口,要是人數對不上,那可就......”
她歎了口氣,沒把話繼續說下去,将手裡提的煤油燈放在了窗邊的書桌上:“不說這個,我們也是昨天夜裡才臨時接到通知,說韓同志你被安排住到這裡,”她環視了一周這處空空蕩蕩的閣樓,“你看......這都沒來得及上報電廠替你接上電燈。”
韓非看着桌上幽幽搖曳的煤油燈,笑了笑說:“這不打緊,倒是勞煩你們了。”
“說起添置家具......”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低聲問,“他們有分糧票給你嗎?”
韓非搖頭:“這倒是沒有,不過我現在也沒幹什麼活,不分配也在情理之中吧。”
“這怎麼好,”女人的手指攥着袖角,眉心的褶皺更深了,“哎,銀行的存款早幾年前就都已經被凍結了,現在又不給你糧票......”
糧票,布票,火柴票......這些年裡物資極度匮乏,無論買什麼都要用到統一分配的各類票證,而合作生産的大背景下,每家每戶分到的票數着實有限,韓非心裡明白這點,不願讓她犯難,再次朝對方道謝後便推說自己累了,今晚想要早些休息。
這其實不算完全的托詞,看守所的幾年裡,他的身體狀況終究不如從前了,眼下一天折騰下來,他整個人實在是疲憊的很。
女人帶上門離開後,韓非在床邊坐下來,默默打量了周遭一番,閣樓内僅有一扇窗戶,可以朝外打開,卻沒挂窗簾,四周的牆壁沒有上過粉漆,坑坑窪窪的毛坯牆裸露在外,将屋子襯得格外陰冷。
韓非斜靠在一邊的床靠上,阖上眼睛小憩了片刻,無論如何,窗簾總歸還是要挂的,否則夜裡他都不好開燈,隻是若要置辦簾子,想來一張布票無論如何也是不夠的......
正胡思亂想着,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輕響,韓非猛地睜開眼,卻見小小的閣樓裡依舊空空蕩蕩,他平複了一下呼吸,一邊又懷疑自己神經過敏,然而就在這時,眼前突然有黑影一閃——有人單手一撐窗框,輕輕巧巧地翻身躍進了室内。
韓非吓了一跳,這棟洋房雖然不高,可他所在的閣樓離地面少說也有五六米,誰知翻窗進來的這位居然就跟如履平地似的!
這時,仿佛早就掐準了時間一般,對樓的燈光突然暗了下去,月光無聲地從窗外照進來,毫不吝啬地潑灑了一地,來人轉過身,擡眼朝他望來。
韓非的眼睛微微睜大了——竟是他下午在廣場的台上見到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