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人已經翻身躍了出去,韓非立在窗前朝下一看,就見對方一手扒着二層的排水管輕輕一躍,下一刻身影便沒入了後排居民樓的陰影之中,沒了蹤影。
次日,韓非按區裡的分配去了東邊的一家生産小型航運設備的制造廠裡做工,下班回到張家那棟矮樓裡時,日頭早已西下,夕陽将街道上的樹影拉長,放大,在兩旁的人行道上投下了一道道稀疏的影。
他也沒顧得上吃飯,抱着繞路去隔壁區裡買來的布料找到了巷角的裁縫,拿剩下三分之一的布料作為交換,讓她在給布料收邊之餘,幫忙把上頭改成了挂簾的樣式。接着又輾轉去了街區另一頭的雜貨鋪裡買了把剪子和一小面沒有鑲過框的鏡子。
昨晚他從衛莊那裡抽了三張票證,是兩張布票同一張十斤的糧票,韓非用糧票和張氏換了一些其他小面額的票證,總算是置辦了些生活用品。
等他拿着從樓下借來的木梯回到閣樓的時候,衛莊已經候在屋内了。
韓非帶上了房門,将梯子往窗前一放:“這麼準時,小衛同志?”
衛莊想不通這人對他的稱呼怎麼就一天一個樣,但此刻卻也沒心思關心這個,隻見韓非昨晚被挽到一邊的劉海已經不見了蹤影,額角處突兀地立着幾縷毫無美感可言的散發,露出了底下光潔的額頭。
“你的頭發,”衛莊皺着眉,“怎麼弄成這樣的?”
“哦,你說這個,”韓非瞥了眼鏡子裡自己的尊榮,随口說,“路上被瘋狗咬的。”
衛莊的眼角一抽,他早知道韓非這人有時沒個正形,隻是沒想到他扯謊都能那麼敷衍。
韓非“唔”了一聲,轉身把鏡子朝牆上凸起的鐵釘上一挂,一手拿着剛買剪子,“咔咔”幾刀下去,算是把前邊的幾束短發修得不那麼突兀了。
“你也知道,工廠上班嘛,人人上流水線前都要帶工帽,壓頭發得很,”韓非湊得離鏡子更近了些,用剪子收了收尾,“組長嫌我的頭發太長,礙眼,所以就親自上前處理了一下。”
衛莊的眉心仍未散開:“他們讓你去做流水線?”
韓非打理完了頭發,把剪子朝抽屜裡一擱,笑起來:“可别跟我說你不知道這件事。”
衛莊不在意他的試探,徑直問:“在哪個車間?”
“你這都什麼表情,”韓非轉過頭,笑着說,“老實說,他們沒把我安排在耕地的生産隊裡,我就很滿意了,”他說着,誇張地朝衛莊做了個苦臉,“你看我從小接受資本主義教育嘛,對這些東西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衛莊注視着他,修長的眉毛皺起來,在眉間刻下了一道淡淡的褶皺,良久才開口說:“我們區裡沒有耕地。”
韓非:“......”
他随口一說,怎麼就真信了?
衛莊見他不答,也不追問,掃了眼床上的那堆窗簾布:“你是打算挂窗簾?”
韓非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眨眨眼笑着問:“我想這不算違規吧?”
“你當然可以挂窗簾,”衛莊看了他一眼,“但這樣做會很引人注目。”
“引人注目?”韓非目光一轉,“我這裡左右不過一間小小的閣樓,你難道是在暗示,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這裡?”
“我想你自己應該比我更清楚吧?”衛莊說,“我聽聞在看守所裡,上面曾多次讓你招供你父親的罪行——”
“我父親沒有罪。”韓非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
“或許,”衛莊說,“不過我找你可不是為了閑談的。”
韓非看了眼頭頂今天下午剛接的電燈,小小的白熾燈泡此刻還黯淡一片:“當然,”他答應着,一邊拿過窗簾布,朝木梯走去,“不過需要等我先挂個簾子。”
衛莊掃了眼邊上年紀估計比他還大的梯子,每節踏闆的上邊大大小小都是蟲洞,他的眉梢動了動:“我幫你。”
沒等韓非反應過來,衛莊已經拿過了他手裡簾布,一個跨步,敏捷地連躍了三節木梯踏闆,瞬間踏上了矮梯的頂端。
窗框上方原本就有簾架和挂環,韓非伸手替他扶住了梯身,衛莊三下五除二地挂完了簾子,縱身往下一跳,背脊在半空中倏而弓起,接着單手朝地上一撐,腳尖悄然落地,整串動作一氣呵成,輕盈地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
韓非吹了聲口哨:“相當漂亮啊,衛同志。”
“别那樣叫我。”衛莊轉身将木梯收到了一邊。
“那怎麼稱呼,”韓非朝身側的書桌上一靠,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昨天你讓我别叫‘衛隊’,看來是喜歡剛才的‘小衛同志’?”
衛莊對他簡直沒轍:“我有名字。”
“那就再好不過了。”韓非笑了笑,走到書桌前坐下,目光掠過書桌才意識到那上面空空如也。
“抱歉,”他讪讪地刮了一下鼻子,“我這兒都沒給你準備紙筆......”
衛莊的眉梢動了一下,伸手遞過去一支鋼筆,一邊從内袋裡取出了兩本包了封皮的本子,這才在他身邊坐下。
韓非接過那支鋼筆一看,居然是個有名的德國牌,看模樣莫約還是限量的紀念款,巧的是他在海外的生活的那會也慣用這個牌子的鋼筆。
他旋開筆蓋,看着熟悉的金色筆尖,餘光又瞥見衛莊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忍不住出言逗他:“這又是從哪個大資本家身上薅來的羊毛?”
衛莊淡淡地說:“是分來的獎勵。”
獎勵,給誰的獎勵?
韓非收回了目光,他并不認為一個片區的隊長能受到這種程度的獎賞,于是點點頭,不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