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過洋文的課程,”衛莊徑直說,“知道請一位的優秀的外文教師價格不菲,你既然不收票證,或許可以接受這個。”
韓非有點訝于對方對他的評價,半晌,忽而笑起來:“既然如此,我便卻之不恭了。”他說着,伸手把包裝紙折回原樣,接着擱到了桌邊,一面朝衛莊彎了彎眼角,眉眼帶笑地說,“無論如何,感謝你今晚的款待。”
衛莊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輕快的語調,韓非的聲音本就十分清澈,此刻尾音稍稍上揚,竟像是透着股難以言喻的青春氣,他看着眼前人自然舒展的眉目,一時間竟有些呆住了,好一會,才猛然回過神來,幾乎有些讪讪地說:“你可以先吃晚飯。”
“這怎麼行,”韓非笑了笑,偏頭問,“那麼,你準備好了嗎,衛莊?”
衛莊很久沒有聽過别人這樣叫他的名字了,平日裡旁人大多稱他“衛隊”,極少數時候,會有幾個副隊稱他“衛同志”,但那也多是生疏而克制的,沒人會像韓非這樣親昵地喊他,難道在海外,每個人都會這樣熟稔地稱呼彼此嗎?
他一手撐着額頭,盡可能把發散的思緒攏回劇本上:“随時可以。”
“很好,那麼接下來我們首先從考狄利娅的部分開始,”韓非用筆尖示意了一下對應的文本,接着略微壓低了些許嗓音,開始了念白:
“陛下,要是您因此而惱我,我必須請求您讓世人知道,我之所以失去您的歡心,并非因為什麼醜惡的污點,惡意的行為,亦或是不譽的舉止;隻因我缺少如他人一樣獻媚求恩的眼睛,一條曲意逢迎的舌頭,縱使沒有這些我将失去您的寵愛,可唯其如此,卻讓我格外尊重我自己的品格。”
韓非英文的發音很清晰,此刻刻意放慢了語速,但語調較說國文時卻要稍高一些,顯得格外頓挫有緻,像是帶着某種特殊的韻律。
讀到句尾的時候,他微微拖了一拍尾音,擡起眼來示意衛莊念接下來國王李爾的台詞,句尾的“in your liking”一頓一提,聽上去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柔缱绻。
“若你不能在我面前曲意承歡,”衛莊定了定神,略微停頓了一下,還沒有習慣這種當着别人的面念劇本的行為,“還不如當初沒有生下你來的好。”
韓非留意到他的局促,側頭朝衛莊報以一笑,開始了随後法蘭西王的對白:“隻因為這一點嗎,因為天性而拙于将心意訴諸于口?”
讀到這裡,他倏而擡起眼,對上了衛莊的視線:“勃艮第公爵,您對這位公主意下如何?要知道愛情裡如果摻雜了和它本身無關的算計,那便不是真正的愛情。您願不願意娶她?她自己就是一注無價的嫁奁。”
衛莊眨了一下眼睛,繼而低下頭,壓着嗓子念出了勃艮第的台詞:“尊貴的李爾,隻要您把原來允諾過的嫁奁給我,我現在就能讓考狄利娅成為勃艮第公爵的夫人。”
這一回輪到韓非飾李爾的角色:“我什麼也不會拿出:我早已對天發誓,任何人都無法挽回。”
衛莊繼續勃艮第的台詞,他适當放低了語速,感覺到自己漸漸開始能夠融入到故事的情境之中了:“那麼我很抱歉,您已經失去了一個父親,現在不得不再失去一位丈夫了。”
韓非察覺到衛莊狀态的轉變,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自己則轉換到了考狄利娅的角色:“願勃艮第平安。他所愛的既然隻是金錢與财産,那麼我也不願成為他的新娘。”
衛莊深吸了一口氣,開始了這一節的最後部分,即法蘭西王的念白:“最美麗的考狄利娅!你因為貧窮,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為被抛棄,所以是最寶貴的;你因為遭人輕視,所以最蒙我所愛。我現在将你同你的美德攫取在我的手裡,人棄而我取是為法典所容許的。蒼天啊蒼天,想不到他們這般冷酷的蔑視,卻激起了我最熱烈的敬愛——”
他讀到這裡,不禁又有些赧然,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嘴唇,韓非看出他的窘迫,笑着輕拍了下衛莊的手背,替他接着念了下去:“陛下!”他的語速略微加快了,尾調上揚,顯得真誠而又熾熱:
“您沒有嫁奁的女兒被抛在一邊,正好成就了我的良緣——現在她就是與我分享榮華的王後,全法蘭西的女主人;沒有任何一位沼澤之邦勃艮第的公爵,能從我身邊奪走這位無價的女郎。”
念到這裡,他無聲地朝衛莊遞了一個眼色,衛莊早就有所準備,當即無縫地接上了韓非的念白:“考狄利娅,”他試着擡高了語調,模仿韓非剛才的樣子加快了語速,“向他們告别吧,縱使這些人待你如此冷酷;你舍棄了故國,卻将因此尋得一個更好的家鄉!”
“非常精彩,”韓非放下了手中的鋼筆,輕聲為他鼓了掌,“你的發音很标準,這點上回我已經跟你說了,此外句段内的停頓準确,這很難得,看得出是理解了文本内容同時作了自己的思考。”
講到這裡,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對上了衛莊的眼睛。衛莊不由屏住了呼息,他原本無所謂誇獎與否,因為在他眼裡,批評遠比那些真假難辨的表揚要有效用的多,可眼下聽了韓非的肯定,不知怎的,他心中竟湧起了一股隐秘的歡欣。
韓非看着他認真的神色,知道衛莊等着他的“但是”,然而坦白地說,他并不覺得剛才朗讀對白的過程中有什麼需要他指責的地方,這并非偏袒,因為衛莊無疑是一個聰敏的學生,不但接受能力出衆,而且能在指引、互動的過程中保留一份自己的思考,韓非知道那有多麼的難得。
他不自覺地微笑了一下,把本子推到衛莊面前,指出了自己之前用鋼筆勾劃出的幾處重音錯誤,讓衛莊跟讀了一遍,又逐一作了校正。
想用莎翁的劇本學習語法顯然是不太合适的,韓非掃了眼桌角的《動物農場》,覺得以衛莊的基礎,左右也不急于那麼一時,或許比起詞彙與語法,他遠有更值得,也更需要自己引導的地方。
于是開口問:“事實上,《李爾王》可謂莎士比亞最難讀的著作之一,我多年以前初次接觸這本作品時,也曾有過諸多困惑,剛才我們粗略欣賞了一小段節選,你對此可有什麼疑惑?”
他說完,又擔心這樣的問法太過寬泛,恐怕衛莊這個年齡層的讀者沒有思路,正欲追加些許提示,就聽衛莊問:“我想《李爾王》作為一部悲劇作品,應當是通過刻意誇張的形式來表現人物,突顯矛盾,以達到荒誕不經同時隐喻社會現實的效果,我從前粗粗浏覽,隻覺得李爾作為一國之君,老年昏聩,碌碌無能,但或許......”
他擡眼望向韓非:“是否李爾這個人物本身也隐藏着作者的别樣用意呢?”
“确實,人們普遍認為李爾王這一角色的悲劇來源于他自己——源于他的輕信,亦源于他的盲目,”韓非說,“他僅憑幾個女兒三言兩語間的辭令便判定了她們各自繼承到的财富與國土,這本就是荒誕而可笑的,因為你實際上沒有讀過這部悲劇的後半部分,我這裡就先不作關于李爾這個角色心境轉換的相關分析。”
他想了想,又接着說:“畢竟我本身也不是科班出身,專業同文學差了足有半個大西洋,所以接下來講到的也隻是一點我的個人見解,用作抛磚引玉,權當給你提供思路,你覺得如何?”
衛莊點頭:“當然可以。”
“想要分析一個人物,首先需要了解他的背景與身份,”韓非說,“李爾作為一國之君,可以說象征着權力,你看這個講法對嗎?”
“我想不錯。”
“但是有一點需要注意,”韓非說,“君主雖然是權力的化身,但卻僅限于‘化身’,”他深深地看了衛莊一眼,“即君主本人并不等同于權力,但反過來說,臣子與人/民所畏懼的隻是‘權力’這一概念,換言之,君主究竟何許人也對他們而言反倒意義有限。”
“你是說,”衛莊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李爾表面上作為一個國王,實則隻是權力的附屬品,一旦失去權力,自身價值就會自動清零。”
“精确,”韓非贊許地一點頭,“這也是為什麼曆代封建王朝的統/治者們直到咽氣的那一刻才情願放下手中的大權,毫無疑問,這是百姓的悲哀,但仔細想想,對君主本身而言,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殘酷的真相呢?”
衛莊垂目片刻,覺得韓非像是話裡有話,追問說:“你難道是指眼下在首都的那位......”
“在這裡,永遠不要談論這件事,”韓非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抵住了他的嘴唇,繼而松開,“對他人,當然也包括對我。”
衛莊看着他的眼睛,心髒倏而狂跳起來,唇間似乎還殘留着對方指尖的餘溫:“但是......”
“這沒有什麼好但是的,”韓非笑起來,“藏暗刀的‘朋友’永遠比持白刃的敵人來得危險,難道不是嗎?”
衛莊心知他說的不錯,卻依舊下意識地想要反駁,韓非看出他的心思,把話繼續說下去:“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這樣一句話:‘權力會導緻腐蝕,而絕對的權力絕對會腐蝕[注1]’,李爾作為君主,在絕對的權力面前迷失了人性,又在阿谀谄媚下忘卻了自我。”
“歸根結底,李爾王悲劇的根源是因為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權利的附屬品,是王冠與權杖下的一片陰影,小人們尋着權杖上寶石的光亮趨附于你,但是永遠記住,他們追随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手中的這柄權杖。”
衛莊這時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知道韓非是在提醒他謹言慎行,不要被一點短暫的蠅頭小利沖昏了頭腦,可此時一句問話未經大腦就已經從他的嘴裡脫口而出:“你知道當初是誰把你送進看守所的嗎?”
*注1: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John Dalberg-Ac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