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男孩緩緩地說,“我媽媽也總是在等人,但我爹一年到頭也不會回來看我們幾次。”
韓非知道張氏的丈夫是知青,幾年前的時候像是下鄉去了雲南,正猶豫着說些什麼,就聽男孩歪頭繼續問:“那麼叔叔你等的人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韓非看着他,一時又有些羨慕這個年紀的孩子們獨有的無憂無慮,海風吹亂了他額前的發絲,他伸手一捋,聲音像是就要消散在這喧嚣的海風裡:“或許永遠也不回來了。”
“永遠?”男孩提高了聲音,覺得自己被人當小鬼糊弄了,“那你為什麼還要等呢?”
這不是傻嗎?
韓非笑起來,寬大的外套被海風倏地鼓起,繼而“啪”一聲打在他的腰際,細細的笑紋在他下彎的眼角舒展開來,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波濤翻湧的海面,晨光如散落的金粒般零星布于其上,随着浪潮的起落高低起伏。
月初的時候,他察覺出衛莊待他的特殊,便開始有意回避,畢竟他本就是個與這裡格格不入的“特例”,不想讓衛莊也步了自己的後塵,因為這麼一點“特殊”,而受到歧視和邊緣化的處理。
誰知這麼非但沒讓衛莊畏縮不前,反倒像是在某種意義上堅定了他的決心,少年人總是渴求關注,遇上什麼求而不得的東西,不僅不會望而卻步,反而愈發抓心撓肝似的想要将其占為幾有。韓非在心裡歎了口氣,他早該想的這點的。
衛莊剛過了他十八歲的生日,急不可耐地邁入了所謂的“大人”的行伍,可這畢竟不能代表他就真的擁有了成熟的三觀與明辨是非的能力。他這麼年輕,或許隻是青春期勃發荷爾蒙下的一時沖動。
人在壓抑而冷漠的環境中總會下意識地尋找光芒,而不顧前方等待你的究竟是黎明的曙光還是地底的鬼火,一旦遇上諸如醫生,老師這一類在某個領域優于你,并為你傾力提供照拂與幫助的對象,便總會産生某種依賴,乃至于戀慕的情節。這其實屬于認知上的以偏概全,又或是一種另類的“暈環效應”。
所以或許也可能......衛莊所愛慕的并非他韓非,而是自己身上,或是說他所代表的那種西式新潮的“民主與自由”。
韓非垂下眼,看着地闆上一粒粒細小的石子與沙礫,其實他是明白的,縱使他有千千萬萬個理由說服自己衛莊還年輕,還不夠成熟,可能隻是一時興起,但他畢竟騙不了自己,騙不了他喜歡衛莊的心。
他俯身揉了揉男孩的腦袋:“走吧,該回家了。”
兩人一道回到那棟矮樓所在的街道時,韓非的目光落在閣樓敞開的窗戶上,他清楚地記得今早離開時,自己親手鎖上了窗戶。
他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肩,囑咐他先回去家裡,并且照他母親說的那樣,待在卧房裡不要四處走動。
看着男孩進屋的背影,韓非靠在弄堂的拐角裡,重新點着了那根沒能在港口吸的卷煙,淡淡的煙霧随着火光升騰而起,在指尖缭繞開來,輕柔地将他裹覆其中。
他夾着煙,遙遙地望着閣樓上那扇開了一邊的窗戶,曾有許多個夜晚,他也會留着這樣一扇窗,等待着窗外發出的那一聲輕響。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好一陣,他才掐了手中煙頭,邁步朝矮樓走去。打開大門,韓非一眼看見樓梯的平台上站了兩個陌生的男青年,其中一人的左臂上别了一個醒目的紅袖章。
見他推門進來,平台上的兩人相視了一眼,其中一人似是猶豫了一下,那個“紅袖章”飛快地瞪了他一眼,倏地轉身奔向了樓上,将狹窄的木樓梯踩得“登登”作響,一邊朝樓上高喊:“那個人回來了!”
韓非掃了他一眼,邁步走進客廳,客氣而疏離地開口問:“幾位今天過來這裡,不知是有何貴幹?”
仍在樓梯上的少年張了張嘴,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從小到大在書本上,“思想班”裡讀過聽過無數次資本家的惡性,但到底還是第一次遇上韓非這樣有過案底的,活生生的“大資本家”。
關鍵是對方并不似畫報裡描繪地那樣大腹便便,腦滿腸肥,而是恰恰相反,千篇一律的解裝穿在他的身上,竟也有種别樣的自若氣質。
還沒等他躊躇出該如何應答,上方突然傳來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一群年紀仿佛的隊員們從閣樓上一擁而下,領頭的是一位紮着麻花辮的女生,韓非注意到她的左臂上亦别了一枚鮮紅的袖章,他對眼前瘦小的少女依稀有些印象,記得集體大會時,她是站在衛莊身邊的副隊。
“□□,”少女一雙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韓非,冷冷地問,“衛隊被你弄去了哪裡?”
韓非擡起眼:“他去了哪裡我怎麼會知道?”
旁邊那個戴紅袖章的男生雙眉一蹙,厲聲打斷他:“你這是什麼态度!”
副隊看了他一眼,放聲的男生讪讪地閉了嘴,一行人轉眼已經來到了一層的客廳,她轉向韓非,亮出了手裡拿的一張照片:“那這張照片你怎麼解釋?”
韓非認出她手裡的正是他與衛莊、泰倫斯三人的合影,采訪結束的幾日後,泰倫斯給他帶了兩份,而另一張現在應該已經交到了衛莊的手裡。
“這是本月初,與大使館随行記者采訪結束後照的合影,”韓非說,“想來這件事你們應該比我清楚。”
他說着,目光一轉,忽然看見二層的樓梯上還無聲無息地站了一個人,正抱臂朝這頭看來,正是不日前在課間向他作過自我介紹的衛國強。
這時,面前的男生暴躁地開口說:“今天早上區裡的思想班,所有同志都去了,為什麼單單就你沒有出席?”
韓非心中好笑,他根本就沒有收到任何相關的通知,何況他昨天就沒有過去參會,若真要追究,又何必等到今天?挑眉說:“我并有收到通知。”
“那麼你今天早早出門,又是去了哪裡?”
“如果你這是在質問我,”韓非一挑眉,“我似乎并沒有和你們彙報行蹤的義務。”
就在這時,後方有腳步聲起,韓非心中一凜,不等他轉身去看,就有人猛地從身後扼住了他的脖頸,另一手緊緊蒙住了他的眼睛。
韓非一矮身,擡起手肘猛地朝來人身上一掄,誰知對方不躲不閃,竟生生挨了他這麼一肘。下一秒,腹部驟然傳來一陣劇痛,有人狠狠地朝他腹部踹了一腳,他踉跄了一步,一瞬間幾乎沒法穩住身形。
腸胃此刻像是擰在了一起,一陣陣地抽搐着,周遭的人群忽而安靜了下來,有那麼半秒的時間,客廳内幾乎落針可聞,這時,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打倒他!打倒造反派!”
韓非從小到大,還沒有受過這樣的打,就算是之前待在看守所的日子裡,其實也未曾受過真正意義上的“嚴刑逼供”,大滴的冷汗順着他的額角淌下來,連牙關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
事情總是這樣,但凡有人起了頭,接下來的事便也就順理成章了起來。
就在韓非咬牙支起身的那一刻,橫掃而來的第二腳接踵而至,接着是第三腳,第四腳......
身體與意識此刻就像割裂了開來,韓非重重地咳了一聲,雙腿一軟跪倒了下去,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肆無忌憚地蹿上他的喉口,意識漸漸模糊不清起來。
疼,真的好疼。
注1:這裡泰借月亮比人心,是借《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朱麗葉一段著名剖白說出的諷刺——“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像它一樣的無常。”
注2:《羅密歐與朱麗葉》劇中,羅密歐開場時苦苦戀慕的并非朱麗葉,而是另有其人。
注3:語出《羅密歐與朱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