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二十四日這晚六點不到,韓非就已經用過了晚餐,天色黯得越來越早,從他公寓的窗前望出去,絢爛的霞光已收至尾聲,磚紅的殘陽鑲着金輝一點,堪堪懸在街尾高樓的盡頭。
韓非将窗戶留了一條細縫,好讓外頭的新鮮的空氣流進這間溢滿暖氣的書房,他在國内的九年間,沒有一個冬天屋裡有過這樣怡人的溫度,此番重歸舊地,竟還頗有些不習慣。他在書桌前坐下來,提筆在案前開始寫信。
子房:
見字如晤面。
上次收到你的來信,已是兩月之前,不知你近日待在港島一切可好?我已于兩日前抵達紐約,現暫居于曼哈頓的舊宅内。
從前還不覺得,但此番歸來,忽感這套聯排别墅由我一人來住着實大了些,空空蕩蕩,不見什麼人氣。我計劃等聖誕假期過去,就将其登報出售,換個百來平的套間,或許一并找個清淨些的街區。眼下這裡毗鄰母校的主校區,每到夜間便充斥着青春煥發的少男少女,我從前喜歡熱鬧,樂于同這些年輕人們打交道,現在再見他們,卻覺得心中難受,或許是年歲長了。
前日我與泰倫斯共進了午餐,期間談起從前公司的事務,當時我匆匆趕回故國,本以為至多半月就會回來,沒做過多的打算。眼下高層人員幾變,我名下還握有近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考慮到我離開這裡多年,對如今業内種種行情生疏,本拟定于年後随這套聯排一并抛售了,然而泰一再勸我慎重決定。
我知道他之所以堅持,不過顧慮我從此脫離社會,關起門來不願再同外人們打交道。當時他還邀請我去參加今晚社區舉辦的平安夜晚會,我婉拒了,這些日子以來,也不知怎的,我整個人總是覺得疲憊,他當時頗為憂慮地看着我,卻也沒多說什麼。
其實泰倫斯有些多慮了,我也不至于如此,隻是需要一點适應的時間,最後分别時,我答應他重新考慮此事。至于最近這幾月裡,我除了留心住房的事,還考慮将我在國内種種遭遇見聞記錄下來,或許編成一部冊子印出來,倒也不一定需要出版,想着贈送給幾位好友,權當留念。
這些年裡,泰倫斯為我做的實在太多。子房你可曾記得多年前我與你通信,曾提起過我剛從看守所出來的日子裡,收過一名男學生?當然了,我日後陸續教過許多學生,身份背景各異,目的亦不盡相同,但再沒有似他那般機敏的。
他在七二年五月的時候來了紐約,和泰倫斯乘的同一艘遊輪,當時我曾與泰提過一嘴,拜托他幫忙照看,後來才知道,這些年裡,泰竟讓那位學生借宿在了他們的家中。上次與泰的見面倉促,他最近以成了主編,萬事忙碌,故沒來得及仔細問問那位學生的近況。
但另一方面,也因我思量着另尋一個時間登門拜訪,但說來也好笑,我這兩天多次路過泰所在的街道,卻始終沒有走上前去按響門鈴。許是近鄉情怯吧,多年過去,我幾乎記不清麗莎的笑臉和泰倫斯夫人烤蘋果派的味道了,子房,我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再說回我那位男學生,七年過去,我本以為他早該畢業工作,沒想到前日聽泰倫斯提起,他居然已成了你我的校友,而且尚在校内攻讀博士學位。我......
韓非寫到這裡,樓下的門鈴突然響了,他将筆擱在一邊,匆匆下樓開門,門外站的竟是一日前剛見過的泰倫斯。
室外的冷風鼓進來,吹起了他襯衫的衣領,韓非打了個噴嚏,泰倫斯笑起來,眉梢一挑:“韓,看來有人在想你啊。”
泰倫斯在華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個把月,期間習得了一點當地的俗語與民諺,不時拿出來調侃親友。韓非一言難盡地看了泰倫斯一眼,總覺得他今天的眼神怪怪的,像藏着股壞水,他擦了擦鼻尖,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的:“你怎麼來了?”
“我去機場,”泰倫斯回頭看了眼路邊的轎車,“順帶接你。”
“接我?”韓非眨了一下眼睛,“我們今天有約嗎?”
“嗨,”泰倫斯三兩步躍上了台階,伸手一拍他的肩頭,催促韓非換鞋,“你看,你都這麼多年沒見麗莎了,小姑娘思念地緊,又等不到韓叔叔這位貴客光臨,傷心壞了。”
“瞧你說的,”韓非笑起來,用胳膊肘撞了泰倫斯一下,“我走的時候麗莎才幾歲,會惦記一個次次給她帶檸檬餅幹的韓叔叔?”
“饒了我吧,”泰倫斯誇張地哆嗦了一下,“那麼多年過去了,每次我看見面包店的櫥窗裡有檸檬味的糕點,都忍不住繞道而行。”
他話沒說完,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韓非最後還是坐進了車内,他知道泰倫斯一番好意,不過想邀他參加社區的晚會散心,何況人家已經把車開到門口,要是再拒絕,未免太過失禮。
晚會的會場與韓非的住址頗近,開車過去甚至不需要十分鐘,兩人脫下外套進了大廳,泰倫斯僅是稍作停留,為韓非介紹了幾位同住這一片區的公司新晉管理層與商業夥伴,就同衆人告辭,匆匆趕往機場了。
韓非當年在交際場上頗有一手,人品酒量俱佳,再加上家世背景,人脈圈着實不小。經泰倫斯的介紹,身邊亦有幾人認出了這位久不露面的董事,幾人相互交換了名片,若是放在從前,接下來就該轉換主場進一步洽談了,不過韓非眼下着實沒有那份心情,便借口推脫了。
他順着旋梯從二層的包間下來時,主廳内的舞曲剛剛響起,韓非從迎面而來的侍者處拿了一杯釉紅的白蘭地,接着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倚在長桌邊看着移動的光束照下來,輕柔地追着舞池内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們。
韓非抿了一口酒液,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台上的衆人,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形闖入了他的視野。
他放下酒杯的動作一滞,整個人像是驟然僵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鎖在舞池中那個颀長的東方男人身上。那人摟着舞伴旋身而轉那一瞬間,韓非得以看清了對方的正臉,那是他曾經過分熟悉,而現在又忽感陌生的一張臉——
是衛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