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轉了方向,沿着來時的路重新返回會場,衛莊把腳步放得很慢,恨不得這短短幾分鐘的路程不要有盡頭才好。現在他隻要一垂眼,就能看見韓非,看見他微微發紅的鼻尖,看見他被雪花沾染的發梢,縱使他此刻什麼也做不了,甚至沒法去牽一牽韓非垂在身側的那隻看上去就并不暖和的左手。
韓非看着天邊徐徐飄散的雪花,忽而轉頭看向他:“你從前借住在泰倫斯家裡,後來又是什麼時候搬出去的?”
“兩年前,”衛莊頓了一下,他始終不太習慣談起自己的事,但想了想還是說,“那是我碩士的第二年,當時泰倫斯先生家的牆紙受潮,正打算重新粉刷牆壁,我也扣擾了那麼長時間,正想着什麼時候搬出去,于是找機會向他們一家道了告辭,另找了一處更靠近實驗樓的公寓。”
會場離韓非的住所實在是近,車裡的暖氣還沒有完全擴散開來,就已經來到了韓非的住址。今晚是平安夜,整片住宅區的燈都亮着,唯有眼前的這一棟漆黑一片,在新年的萬家燈火中顯得格外冷清。
衛莊把車停在路邊的停車位上,轉頭卻見韓非仍未解開安全帶,隻是沉默地坐在副駕上,一言不發地凝視着擋風玻璃上一下下擺動的雨刮器。
街頭間或有顔色不一車燈閃過,照亮了韓非墨色的眼眸,流出細細碎碎的亮光。衛莊側頭看着他,就着車頂的一抹燈光,他得以看清了韓非唇上那一點幹澀的唇紋。
他把握在方向盤上的雙手放下來,有點後悔早早地關了車載音響,半密閉的車廂内太安靜了,幾乎能聽見他快得就要沖破胸膛的心跳。
迎面有汽車刺目的遠光燈一亮,韓非恍然回過神來,伸手去解胸前的安全帶:“那今晚......”
他的話才起了個頭就無以為繼,衛莊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安全帶,傾身握住了他去按開關的那隻手,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能在對方的眼底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
韓非眨了一下眼睛,一點古龍水的味道湧入了他的鼻腔,雪松與麝香的味道交纏在一起,分不清究竟來自誰的身上。車上的暖氣開得過了,韓非鈍鈍地想着,要不然,他怎麼會覺得臉頰那麼燙?
視野倏而轉暗,衛莊帶着燙意的掌心覆上來,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睛。
一如當年的那個夜晚——
皓月無聲,仿佛多年來這一切都未曾改變。
韓非搭在座椅邊上的雙手忽而收緊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緊繃了起來,他當然喜歡心上人這份難得的親近,甘之如饴,然而一閉上眼,就是當年......是五月十六那天上午,他被人從身後蒙住雙眼後,那陣刻骨銘心似的疼痛。
他的呼吸便得急促,卻并不是因為愛戀的甜蜜,這一幕與他當年所受的種種詭異地重合在一起,一遍遍地沖擊着他的心髒。
有那麼一瞬間,一個荒唐的念頭從他的心底蹿了出來:如果那時候沒有張家的那個小男孩翻窗跑出去叫人,他還能活到今天,活到今日與衛莊的再見嗎?
兩人這時已靠得極近,溫熱的鼻息噴在對方的臉上,竟比這滿車過盛的暖氣還要熱烈,如同帶着灼人的熾意。這一刻,熱切與痛苦糾葛在一起,像是要将彼此的雙唇連帶着血液一同點燃。
就在這時,覆在他眼前的那份熱度倏而散去了,衛莊移開了他的右手,看見了掌心的陰影下,韓非那對緊閉的雙目。他說不出這究竟是種怎樣的感受,心跳的速度不降反增,快得就像是要沖破血管的負荷,可衛莊卻像是全然沒感受到似的。
當年他剛過十八歲的生日,迫不及待地想要承擔起一個“成年人”的責任,卻不想他是否已具備了與之相匹配的心智與能力——所以那時候,韓非替他作了決定。
但其實這樣說也不盡然,因為這本就是他自己的決定,可以說,韓非是在正确的時間點上,以不那麼正确的方式推了他一把,好讓他的本該一帆風順的人生沒有偏離航道。
一直以來,韓非總是包容他,體量他,這點衛莊當然知道。七年前他們的分别無可奈何,因此七年後的重逢就愈顯珍貴。
隻是原來,并非所有的錯誤都有機會彌補。
衛莊無言地看着他,又想起韓非剛才蹙起的眉心與發白的指節,然而即便如此,韓非卻也依舊沒有出言制止的打算。
這算什麼,衛莊咬着牙,說不出心裡那陣苦澀的滋味——是不是七年過去,韓非仍舊把他當成那個需要人哄,需要長輩們無限理解與包容的孩子?
可他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這個。
衛莊垂下眼,伸手替韓非解開了安全帶,兩人的視線短暫相交,卻又如觸電般一碰即散。副駕的車門正對着行車密集的車道,衛莊率先走下了車,替韓非去開車門。
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冰冷的寒風倏而鼓入,針紮似的刺入剛剛适應了暖氣的皮膚。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韓非瘦削的下颚,挺直的鼻梁,以及扇狀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的一小塊陰影。
他扶在車門上的手驟然攥緊了,青筋凸現,雪勢漸漸大了,車頂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韓非從車裡下來時,大片的雪花随着夜風分揚四散,拂到他的臉上,随即融為了水滴,順着臉龐緩緩淌落下來,像一滴無聲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