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生犀能通靈,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
前路漫漫,月色撩人,男人卻無心欣賞,因為他的面前赫然出現了一座黑漆白瓦的高樓,擡眼望去,隻見門頭上龍飛鳳舞地用筆墨寫着“有間”二字。
男人像是久逢甘露的禾木,斯斯文文的臉上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
酒肆環山抱水,背陰而建,四方院牆死死霸占着一顆三人合抱不攏的老槐樹。
一樓開門做生意,門窗大敞,似一頭沉睡的野獸張着血盆大口等待獵物送上門。廳堂内則熱鬧地聚集着一群腳夫打扮的男人們圍坐在一起侃大山,喧嚣的劃拳聲為這詭異的場所增添了幾分生氣。
“……我倒是希望能得陵光神君的眷顧将來娶個和她一般漂亮的媳婦兒。據說這位神君自己就是個極在乎美貌的,有一年祭天遊的時候,神明們慣例下界來散福德,結果一看,好家夥,人間供奉的全是她忿怒相的男身。這位神君當時臉就綠了,挨個托夢和信衆們解釋說自己是個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啧啧!說起這位南方武神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位,”腳夫模樣的少年朝南邊拱了拱手,“丹穴帝君才是南方主神,傳說他能涅槃重生,法力無邊與天地同壽,這位陵光神君就是他的女兒……”
“你這小子毛都沒長齊知道什麼,神明誕生于天地,乃聚天地之靈氣化形而成,哪裡來的女兒,你莫不是喝多了把俺們當傻子,那位神君明明是他的夫人……”
“你這才是胡說八道,陵光神君是出了名的九州第一國色,俊男配美女,自然是仙家最俊美的七太子滄溟仙君的老婆啊,……”
“絕不可能,神明怎麼會和仙家結親,更何況滄溟仙君可比陵光神君小好幾萬歲……,話說回來,陵光神君不是死了兩千多年了?人間居然還供着她的廟觀嗎?”
“啊?神明也會死嗎?不能吧,俺家那旮瘩陵光觀很靈驗的……”
“……”
衆人正七嘴八舌地争論不休,有一個吊梢眼的壯漢輪着袖子像個顯眼包一樣擠到人群的最中間振臂高呼:“哎哎哎——你們這些都太老套了,讓我來講個新鮮的……”
他将人胃口吊得足足的,見衆人皆是一臉“你快說”的表情翹首以盼,這才心滿意足地繼續講。
“傳說九州之内有一個老太婆,是死了萬萬年也不肯去投胎的,連長居陰曹地府的大人們見了也要稱恭敬地稱她一聲姑奶奶。相傳她有起死回生的法術,能讓死人還陽,長生不老,連閻王爺也要退避三舍,給幾分薄面……”
可惜這故事剛起了個頭便遭人打斷,“少他娘的放屁!這世上還有閻王爺見面都要稱姑奶奶的人?那得是個滿臉褶子的千年老妖吧……哈哈哈哈……”滿臉胡茬的漢子面色坨紅,說話間伴随着噴薄而出的酒氣,連同語氣裡的質疑一起送進在場衆人的耳朵。
“嘿!你還别不信!”
方才說話的那人哪能讓人搶了風頭,連聲音都拔高了幾分,瞪眼道:“神宗皇帝都知道吧?那也稱得上是幾千年來諸多皇帝裡的一位奇葩。世人都說他和他乳娘方氏有一腿子,當時方氏走的時候神宗皇帝那哭喪得喲……眼看着就要給那女人殉葬。
結果您猜怎麼着?
方氏第三天居然從棺材裡爬出來吃了三大碗飯,神宗皇帝失而複得,力排衆議娶了方氏做妻子……據說方氏死後就是求到那位那裡還的陽……”
有間酒肆的老闆聞硯閑來無事,趴在櫃台上支棱着腦袋聽男人們瞎扯淡,聽到這裡她覺得自己比較有發言權,“其實也不算還陽吧,本來就是黑白無常抓錯了人,她順勢而為……而且她也不是老妖婆,長得略有姿色……”
男人再次被人質疑,扭頭一看還是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面子上頓時便兜不住,反駁道:“呦呵,這還是個俏娘子,神宗皇帝過世的時候你怕是還在你娘的肚子裡揣着呢,哈哈哈哈……”
男人說着說着,脊背沒由來得一涼。
他下意識地撇過頭不敢再看,好像在避開什麼似的,用他那蒲扇大的手捏起小小的赤金酒盅猛灌了一口,再擡頭時隻見聞硯懶懶散散地靠在櫃台邊上,一雙桃花眼就那麼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身上哪裡還有半點方才陰冷濕滑的感覺。
難道是今日這酒格外勁兒大,沒喝幾口便醉了?他心中暗自嘀咕。
身後人堆兒裡紮着的一個紅臉瘦猴男卻興奮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他睜着通紅的雙眼一臉貪婪,“要真有你說的那麼邪乎那我們還拉個屁的船,直接去尋那老妖婆,到時候豈不是腦袋枕着銀子睡,金山銀山應有盡有了!!還是大哥有見識!!”
“是啊是啊,還是這位大哥見多識廣!!”
“……”
衆人的奉承讓方才起話頭的那壯漢好好享受了一把衆星捧月,心情大好,再次拿起酒盅往嘴裡塞。
這次卻打了個空軍。
他頓時将手往桌上一拍,瞪着牛眼沖聞硯罵道:“再給爺們添壺酒!你個小娘們一點兒眼力見都沒有,沒看老子酒杯子空了……拿個什麼女人家的玩意兒小裡小氣的,給老子換個海碗……”
他正喊得歡快,門外一個白淨的書生腆着一張粉團似的臉抱着一隻雙耳白玉瓷魂瓶匆匆忙忙跑進來,打斷了這粗魯的叫罵。
“姑奶奶,小的來遲。”
來人滿頭大汗地向酒肆老闆賠罪。
“你管這小娘們叫什麼?姑奶奶?你們聽到沒,他管這麼個漂亮妞兒叫姑奶奶,笑死老子了。”
黑臉大漢自顧自地笑着,白面書生還跪在地上沒有插話,聞硯微微笑,店裡的夥計阿三則目光同情地看着剛進來的小白臉。
“小白哥哥,這幾個鬼你還是馬上帶走吧。”阿三好心提醒道。
聞硯還在笑,隻是笑容讓白無常有點懷疑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冥界誰不知道,想從聞硯大人這裡帶人走,家底兒都能被掏幹淨,可若是這姑奶奶連家當都不要,怕是這事兒便善了不得。
怪就怪他和老黑打賭之前多喝了兩杯,稀裡糊塗輸了局子不說,還附贈一份精美大禮包——來有間酒肆領鬼。
眼前這個……姑且算個姑娘吧,傳說是神魔大戰的時候幻化出來的,是既無神格也無三魂的怪胎,可卻連十殿閻羅也對她無可奈何。
傳說,也是傳說哈!
這麼個勉強用七魄湊出來的東西,曾把十殿閻王按在地上玩兒,而理由嘛……據說隻是因為守黃泉的鬼差不肯給她辦戶籍文書……
但不管怎麼說,這位就這樣在忘川城裡安頓下來,一住就是兩千多年。
偏這祖宗半點兒都不安生,明明住在忘川卻偏偏喜歡在九州各處的黃泉入口開酒館,搶了孟婆的生意不說,還随意收留鬼魂,弄得他們這些地府務工人員天天過着和釘子戶周旋這樣水深火熱的生活。
可别管心裡再怎麼委屈,白無常還是打起精神繼續讨好:“姑奶奶,您可憐可憐孩子,将這幾個混賬玩意兒交給小的吧。”
他眼珠子轉了幾輪,眨了眨眼,仿佛即刻就能落下淚來似的提着膝蓋往前挪動兩步:“昨兒來了個新鬼,死活鬧着要還陽,姑奶奶姑且拿去玩兒?”
聞硯看着眼前這厮,不由得感歎,都說黑白無常,老黑忠厚,小白活絡,如今看來果真如此。
還是聰明人,哦,不,是聰明鬼好,完全用不着她調教自己就能把事兒做好。
她瞬間覺得這粉團兒似的人兒可愛的很,微微笑了笑:“起來說話吧,跪在地上做什麼,難道我是什麼很兇神惡煞的鬼嗎?”
白無常哪敢接話啊,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谄媚道:“姑奶奶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膚如凝脂,國色天香,瓊花玉貌……”
“等等等!!”聞硯覺得他再誇下去自己這張老臉實在挂不住,擺擺手,“帶來的新鬼留下,這幾個你帶走吧,下不為例。”
白無常因第一次來,很拿不準眼前這位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擡起頭觑了一眼,就看見一雙笑意不達眼底的眸子黑多白少,如千年古潭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