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瞬間冷汗直竄,感覺自己背上猶如千金重,再不敢看第二眼,老老實實地垂下頭将帶過來的魂瓶雙手奉上。
誰知道他這氣兒還沒順過來,就聽窩在那堆糙漢子裡的一隻斯文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道:“姑奶奶,某想還陽。”
他說什麼?
白無常簡直懷疑自己今日出門帶錯了耳朵。
他急切地循聲望去,那不知死活的家夥居然半點沒有自覺,還在磕頭大喊:“求您成全,我什麼都願意為您做……”
白無常心中急得老房子着火,一跳三丈高。
完了……
完了……
這下全完了……
聞硯大人肯定會把他拆成一百零八塊兒打包送給老黑,隻希望到時候老黑能心靈手巧一點不要把自己的碎片拼錯了位置……
他兩眼一翻,此刻的内心隻剩無限悔恨,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沒能早點把這幾個鬼一網打盡!!待他回去定要把登記造冊的吏官打得媽都不認識!!!
然而這些都是後話。
很顯然,現在的聞硯對小白并沒什麼興趣,她轉頭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眼前那個說話的男子,通身布衣,腰間卻用長長的絲線絡子挂了隻缂絲的荷包。
他面容清隽,舉止斯文,從進門開始就未曾言語一句,存在感低調的好像一縷幽魂……
好吧,他就是幽魂。
可這也太低調了些,明顯與這些糙漢腳夫們不是同路人。
見聞硯不語,夥計阿三立刻會意,很有眼色地将那幾個滿嘴胡吣的鬼漢子一抓一個準地塞進鎮魂瓶,又将瓶子塞進白無常懷裡,最後在一聲“走你”的陪伴下,把白無常一腳踹出了有間酒肆的大門。
方才還熱鬧喧嚣有幾分鬼氣的酒肆瞬間安靜下來。
男子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隻一眼,剛好看見聞硯那張慘白如雪的臉在皎潔月光的映照下陰冷得讓人發寒。
他心中頓生驚濤駭浪,猶如千萬個浪花奔騰翻湧,本能地連連後退,吓了個趔趄。
四周靜悄悄的,甚至能聽見因這個趔趄揚起的細小塵埃在空氣中飄蕩。
太失禮了!自己已經做了鬼,怎麼還害怕對方是鬼呢?男子絞盡腦汁地想着,正想向屋主人讨一聲“告罪”,身後卻幽幽傳來一聲硬邦邦的“請吧。”
酒館的另一個夥計阿金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面無表情地朝着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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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這男子再見到聞硯的時候從頭發絲到腳趾頭尖兒都一塵不染,當然,也明白了這位姑奶奶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他跟着阿金束手束腳地往二樓去。
聞硯的書房在酒肆二樓的盡頭,朝北,陰氣濃郁,男子到的時候她正頭也不擡地赤腳窩在椅子上折花紙玩。
然而這總角孩童的玩意兒卻莫名讓男子詭異地聯想到自己的身體正被細嫩的指尖翻來覆去……
他頓時頭皮發麻,努力地想啊想,還是沒想起自己在陽間的姓氏,很不好意思道:“某名岫,打擾聞硯大人,還請大人見諒。”
呦,聞硯擡頭雙眼微眯盯着眼前鬼,心道記不得就對了,任憑哪個鬼在忘川呆久了都會變成榆木腦袋。
不過這小鬼還挺上道的。
她心中暗暗點頭,也不和岫墨迹,直言不諱道:“你說你想還陽,我做不到。陰陽生死自有陰陽薄操持,是非善惡也有判官評判,過了忘川河,喝了孟婆湯,由着鬼差給你們一屁股踹下去完事兒。”
果然,聽完這話的岫眼神漸漸失去光彩,但他還是強壓着情緒點頭道:“某知道,阿金姑娘都告訴過某了。隻是大人生前是不是也有放不下的人?某不敢奢求其他,若能回去看看故人已是求之不得,還請大人成全。”
他亦步亦趨,俯身低頭彎腰行禮,中途還因動作不怎麼熟練卡了兩次殼,看得出他活着的時候多半是個少爺,這就是頂好的命格了,此刻卻不知為了什麼人在這裡卑躬屈膝。
聞硯心間一動似乎被什麼東西咯噔一下卡得生疼,勉強彎了彎嘴角扯出一抹不怎麼溫和的笑容,道:“這是小事不值一提,我要說的是另一樁事兒,得先和你說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回魂不是什麼難事兒,但去了陽間你的魂體需得承載你我二人的七魄,這是很耗費精力的事情,因此白日裡你不可四處行走,隻能呆在陰氣彙聚的地方。”還一本正經吓唬他:“不然你的魂魄會被烈日燒成灰。”
說完,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指了指岫身邊擺放的剛剛用冥紙折出的馬車,“找不到的地方話躲在馬車裡也可以。”
岫:“……”
他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很慎重地思考了一刻鐘,慎重地提出疑問:“若是晝伏夜出,可能見人?”
聞硯千年來見慣了各種各樣的要求,揉了揉眉心,見怪不怪道:“這是自然,我的造夢之術還不錯,而且你還能吃點人間煙火,上次求到這裡來的鬼想要還陽就是為了再吃一次惠香樓的酒菜,惠香樓你知道嗎?據說是京城第一酒樓。”
岫不知道,他沒有去過酒樓。
打他記事的時候起,吃藥就比吃飯還頻繁,除了醫官吩咐的吃食外,半點旁的東西也沒吃過,酒樓裡的飯菜是什麼味道?他不知道。
聞硯半天沒有等到回應,擡頭便看到岫發呆的樣子,心中頓了頓,不禁暗自懊惱。
近來記性越發壞,她都忘了自己已有數月不曾離開忘川,誰知道這個時候外面是什麼年歲,人間朝代更疊總是很快,也許那個什麼惠香樓早就變了模樣,她說這些簡直雞同鴨講。
“咳咳,”聞硯掩飾着自己的尴尬,兩指一掐迅速捏出個訣,将方才折好的紙人變作肉身,道:“你進去吧。”
岫:“……”
是吧!對吧!她剛剛就是在折他的身體啊……
聞硯卻并不管眼前的男人在想什麼。她忍不住拎起自己變出來的□□和岫的模樣對比許久,時不時還發出啧啧的稱贊,顯然對自己的手藝無比滿意。
自顧自地欣賞了好一會兒自己的傑作,聞硯再次翻動指尖,将剛才折好的紙馬車往屋梁上一抛,言出法随,紙馬車在法術的催動下搖搖晃晃地變成綴滿青銅鈴铛的黑色錯金馬車。
岫:“……”
聞硯無視此人的震驚,邀請他,“岫公子,請吧。”
岫便感覺自己的腿腳像隻提線木偶似的被聞硯的話牽動着一闆一眼爬上馬車,入座。
一切如往常一樣,忽然,樓下的酒肆大堂傳來一陣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