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坐在會仙樓臨街的包房裡向下望,一眼便看見那個身着霁紅色胡服,神采飛揚的十四歲少女。
少女正繃着腰,挺身禦馬,笑容明媚燦爛地随她父親一起享受着京都百姓們的鮮花與掌聲。
真鮮活的人啊!
岫後來回想,自己大約在這一刻已經命中注定般對楊淺一見鐘情。
而彼時的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隻道是京都城裡一次普通的熱鬧。
這普通的熱鬧持續了三天三夜,最終在皇帝陛下的召見下得以壽終正寝。
岫躺在院中的紫藤樹下的躺椅裡聽小厮們給他講京中趣聞。
有清風拂面,伴随着小厮繪聲繪色的講述,岫的思緒跟随着飄遠。
定北侯楊氏一門,曆經三朝,代代為将,自本朝開國以來更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一路加官晉爵,到了楊遇這一代已然手握實權分封而治,很受君主忌憚。
如今再次打敗蠻族,風頭無兩,在百姓中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甚至有傳聞說北地百姓隻知楊家将,不知趙家主。楊家屬實是功高震主,封無可封。
因此京都的貴族圈子裡人人都猜測定北侯此次進京是大兇之相。
可惜,大家低估了皇帝陛下的容人之量,也低估了楊家百年立于世的智慧。
楊淺,這個與京都的千金小姐們都不一樣的,像一匹小馬駒一樣充滿生命力的十四歲少女,僅用三句話就打破了這個千古僵局。
她身量纖長,四肢勻稱,有着京城閨女們少有的少年氣,也有着北方邊陲小城帶來的質樸與天真。
“陛下不如封賞臣女,阿其克那老賊的頭就是臣女親手砍下的,與定北侯可沒什麼幹系。”
少年人的桀骜不馴全挂在臉上。
武宗皇帝聽後哈哈大笑,似乎沒想到這封無可封之下居然還能有這樣一出精彩大戲,更沒料到自己苦惱了兩個多月的事情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圓滿解決。
就這樣,定北侯獨女楊氏得封幼慧郡主,定北侯府隻得賞賜黃金萬兩,犒賞三軍。
聖旨桢定門發出一路由大太監唱名唱到定北侯府,全京都的人都知道。
原本這同岫都沒什麼關系,他自幼患有腿疾,被視為家族的棄子,這樣戲文裡張揚又恣意的人生于他而言不過是天邊雲月,虛無缥缈,一笑爾爾。
可偏偏造化弄人。
春宵一刻值千金。
青樓楚館,煙花柳巷,是多少老少爺們解悶兒的風水寶地。春風度絕對算是京都城裡最有名的銷金窟。
岫的雙腿不良于行,本不該出現在青樓這樣的場合。
偏他第二次遇見楊淺就是在春風度。
少女依舊一襲紅衣,束起的馬尾後面墜着一顆叮叮當當的銀絲響鈴,手握一杆三角挂霜銀頭長槍,一槍挑破了春風度的大門。
“楊潛!!你給我滾出來!!”
聲音氣如洪鐘,架勢盛氣逼人。
知道的楊潛是她兄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的丈夫出來喝花酒。
“我說小娘子,你一個娘們怎麼跑來我們老爺們兒的地方了?去去去……”
“哈哈哈,莫不是這位小娘子也……”
“來者都是客,不如陪大爺喝一杯怎麼樣啊……”
月上柳梢頭,京都城裡的酒肉纨绔聚集在一起推杯換盞,早就喝得門朝哪兒開都記不得,哪裡認得出來眼前的女郎是定北侯府楊家的後人。
更有膽子大的借着酒色把爪子使勁兒往小娘子身上摸。
他們調笑着,嬉戲着,絲毫沒有來這種地方的羞慚之心。
女人溫順如羊……眼前這個嘛……有點兒脾氣的羊,但也大差不差。
岫本是看個熱鬧,沒料到熱鬧還有一天能落到自己頭上。
“兄弟,兄弟,好哥哥,借我躲躲。”
楊潛不知道什麼時候摸進他的包廂。
!!
銀光劍影掃過,楊淺将手中那杆長槍“咻”得一聲,堂堂正正地紮在春風度的十二尺鎮店台柱上,接着少女借勢一個飛身墊腳躍上二樓,猛得飛起一腳,一喘一息間輕松踹碎了岫的房門。
“叨擾了。”
少女雙手抱拳微微彎腰行作揖。
她對岫枯坐的身下幹癟的雙腿視若無睹,沒有吃驚也沒有鄙夷,向尋常人一樣與他行了個禮,随後将藏在桌子下的楊潛一把撈出來。
在場的幾百雙眼睛心照不宣地同時望向楊淺手裡的楊潛。
“你回到京都,不去看看二伯母和四嬸嬸,不去看文姐姐,也不去山西大營點卯,居然敢跑到這裡來尋歡作樂,你找死啊?”
楊淺率先問責。
楊潛當衆被楊淺揪出來,面子上頓時便挂不住,嚷嚷辯解:“我……我先同老友相聚,這也要同你彙報嗎?而且四嬸嬸和二伯母那裡我已經派小厮去打過招呼了,文……文小姐是大家閨秀已經定下人家,我們年歲漸長哪能還和小時候一樣。我和你說啊……你……你是我妹妹,我不同你計較,但你也不能總是仗着武藝出衆就大打出手,小心以後沒人敢娶你!”
楊潛說完,還心虛地想要尋求旁人的認同,趕忙拉住離他最近的岫的胳膊問:“是吧兄弟,她這樣肯定不讨男人喜歡!”
于是這場熱鬧裡的數百雙眼睛又從楊潛身上齊刷刷地轉向被迫卷入這場硝煙的池魚岫公子。
岫自出生以來,聽過最多的就是“可惜是個瘸子”。
這些人見他或同情或鄙夷,但當着他的面都自持教養對他三緘其口,必得等到轉過身再搖搖頭,或憐惜感歎,或幸災樂禍地說上一句“天妒英才,可惜是個瘸子。”
因此他平生最恨大庭廣衆下被人議論,顯然此刻衆人聚焦在岫身上的目光幾乎将他灼燒殆盡。
而始作俑者,正是個妄圖用男人身份壓楊淺一頭的潑皮無賴。
岫不知為何,心中熊熊怒火噴湧而至,他繃着臉,語氣平靜又瘋狂:“倒也确實沒有十六郎讨男人喜歡。”
楊潛在楊家排行十六,上面有十五個哥哥,都死在戰場上。
有人說是楊家殺孽太重,所以子孫後代早夭。
也有人說是楊家供奉邪神,用家族根基換百年榮華。
可不管背後如何議論,當着楊家人的面這話沒人敢說,也沒人敢叫楊潛十六郎。
岫說這話,是對楊潛赤裸裸的報複。
但也是對楊家無數英靈的折辱。
楊淺薅着楊潛頭發的手漸漸放松,甚至顧不上自己這個不成器的胞兄,一雙淩厲的鳳眼死死盯住眼前赢弱的少年。
詭異的是,屋内的漫天紅紗和飄散的紙醉金迷的脂粉味讓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硬生生平添出一絲暧昧。
方才還在屋裡彈奏仙樂的琵琶女被突然打斷,手足無措地瑟瑟握住手中抱着的紫檀木曹琴琵琶,手指因緊張被琴弦割破,少女的鮮血瞬間在琵琶琴面上氤氲開來,宛如紅蓮。
“喲!是定北侯府的小郡主啊,怎麼?還想在大庭廣衆之下欺負一個病秧子不成?”
“你别說,這病秧子長得确實不錯,郡主娘娘說不定是看上這小白臉了哈哈哈……”
“……”
酒客們在這銷金窟裡灌了不少黃湯,更何況這京都城掉塊磚頭下來都能砸死三個皇親國戚,當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啊!
琵琶女咬着嘴唇輕生啜泣着,手上動作卻一刻不敢停,繼續方才的曲子,指尖掄得飛快。
“你先下去。”
楊淺把懷裡的手帕扔給琵琶女。
琵琶女劫後餘生,大喜過望,用手帕捂住還在滲血的手指千恩萬謝地躬身退出去。
同時,銀白色泛着冷光的槍頭這次指向年輕的公子。
楊淺冷冷道:“剛才的話,你有種再說一遍!”
被槍指着的漂亮公子不慌不忙地拾起桌上早已冷掉的稠酒,自顧自地斟了兩杯,然後在衆人的注視下兩杯相碰,一杯空撒,一杯一飲而盡。
“岫不該口出狂言,楊家滿門忠烈,我為方才的話道歉。”
岫的手指搓磨着溫潤細膩的白玉酒盅,語氣誠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