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離一臉難以置信,驚奇世界上居然還有如此遲鈍之人,又想到此時此人已做了鬼,魂魄不全,屬于天殘人士需要特殊照顧,與她計較屬實是自找沒趣。
這般哄好了自己,長離覺得氣順了許多,說話便也溫柔了許多。
“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你很缺錢?”
這話問得妙哉,聞硯以為長離終于看中了自己的手藝,想要和她談談火中取瓶的大生意。
她歪着頭眨眼,“不貴不貴,道長先生借我三日陽氣也可以的。”
雖然是正經借法,但是鑒于她學畫本子裡的女妖精學上瘾,一時沒改過來,以至于不論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覺得這件事不是那麼正經,所以氣氛再次陷入僵局。
僵持得久了自然是要臉的人先受不了,“我住西邊的院子裡,院中有一棵至少八百年的槐樹。”
長離沒頭沒尾突然蹦出這句話,聞硯一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他這是懷疑自己是槐精?
她才不是那種沒品位的家夥好吧!!
額…呵呵呵,她全當沒聽見,繼續沿着抄手遊廊同手同腳地往前走,遊廊繞湖一周,她走啊走,走啊走,眼看着抄手遊廊都快走完了,擡眼一瞧總覺得差點什麼。
差點什麼呢?
聞硯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位白衣道長不僅壓根兒沒跟上,還在立在原地半步沒有動彈。
一人一鬼隔着大半個人造湖,好半晌,聞硯終于後隻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西廂背朝陽而迎落日,聚陰,槐樹性涼喜陰,又被稱作鬼木,是除了北邊的祠堂之外對冥鬼之軀次要好的地方。
這厮是在邀請自己吧?
她不确定地顫顫巍巍道:“小道長是邀請我和你一起睡覺嗎?”
長離瞬間就悟出一個人間真理——這個世界上如果人人都能學會少說話就再好不過了。
尤其是聞硯!!!
但畢竟是人美心善的長離道長,他解釋:“我是說楊氏祠堂不吉利,你别去了……”
這倒是,誰家好人能設下那麼兇的法陣。
聞硯深以為然,捧着臉眉眼彎彎,笑眯眯地點頭,沒想到這人居然是個眼盲心不盲的。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話說回來,道長你手裡有沒有淨水?露水或者雨水都可以,借我使使啊……”
————
月黑風高夜,最适合殺人放火抛屍……也适合重新做鬼。
聞硯良心猶存,并沒有忘記她的老主顧岫公子,此刻正蹲在院子裡的那棵老槐樹下,将裝有雲岫的魂魄碎片的瓶子口朝地底朝天,猛猛一頓拍,企圖将碎掉的魂魄修修補補,老鬼新做,也算一樁功德。
長離聽着她拍得瓶子震天響還不夠,最後猶不死心地抱着瓶子上下搖晃抖落,直到所有的雲岫碎片都堆在樹蔭裡連渣都不剩,這才放過已經被拍出腦振蕩的翡翠寶葫蘆。然後她很不客氣,本着物盡其用的原則,站在自己的地盤上指使自己,“把方才那碗淨水遞給我。”
鬼裡鬼氣的姑娘一邊指揮一邊又從袖籠裡七摸八摸地摸出一根老得掉渣的破木頭,如獲至寶般好好撫摸了一遍,紅着眼眶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
長離的心底裡悄然湧入一絲漣漪,他知情識趣,一手接過聞硯撐着的黑色琉璃傘,一手遞上盛滿露水的碗。
“撲通”一聲,幹掉渣的破木頭被小心翼翼地扔進準備好的那碗淨水中。
枯木逢春,原本像一節随時可以進竈台裡添磚加瓦的爛樹枝在接觸到五根水後立馬容光煥發,如垂垂老矣的老妪瞬間化作身姿曼妙的少女。
聞硯大喜,擡頭素着一張臉誇獎幫她撐傘的長離,“這淨水居然是最難得的晨露!!小道長你真夠意思!!你放心,欠你這一回我以後一定想辦法還你這人情。
我在忘川城有間酒肆,裡面酒水不錯連神仙都惦記,你得空來喝酒的話通通不要錢。”
長離挑眉,“哦?酒肆叫什麼名字?都有什麼神仙愛去?”
什麼神仙啊……其實她那裡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仙光顧,吹牛的聞硯有些許心虛地低下頭“忙忙碌碌”。
不對!
電光火石間她好像想起點什麼,臨出門前砸場子的那兩位……用他們做做宣傳應該不算虛假宣傳,雖然沒喝酒但畢竟真的光顧酒肆了……
短暫地說服了自己的良心,話再出口就變得順溜了許多,“就叫有間酒肆,滄溟仙君和執明神君都很喜歡。”
頭頂的琉璃傘輕輕晃了晃。
聞硯并沒有在意。
她一門心思地拼雲岫拼圖,埋頭苦幹,也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太過專心,壓根兒沒看見捏着傘柄的手指霎時間變得蒼白。
晨曉漸近,補魂也到了關鍵的時刻,長離沒有再問,撐着傘陪着聞硯聚精會神地修補雲岫的魂魄。
她心無旁骛地催動法力将它們凝聚成火緩緩彙聚掌心,一邊伸直雙手在盆中拿着黏膩拉絲的新鮮樹皮揉搓,一邊用嘴叼着樹根在碗中來回攪拌。
如此反複百十次,方才生機勃勃的返魂木枝漸漸在掌心熱力的催化下化做一盆黏黏糊糊的漿糊。
少女的神色沉沉如水,細膩光潔的額頭在皎皎月光下沁出細密的汗珠,興許她自己都沒察覺到,或許也不甚在意自己形象全無,滿臉漿水很是狼狽。
直到用那盆漿糊一點一點沾勻雲岫的魂魄,她繃着的心終于落地,露出一個很得意的笑容,擡手用那精緻到用金絲銀線縫制的袖口去擦汗,仿佛曾經這樣做過千百次一樣熟練。
晨光熹微,金絲遍野。
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時,原本破破爛爛的雲岫終于被修補好重新聚成一個整體,聞硯拎着他的發髻迎着晨風吹了又吹,勉強稍稍吹幹了一點魂魄上挂滿的木漿糊,讓他至少看得出有個人形。
忙活了大半夜的姑娘扶着腰直起身,“老了老了,真是上了年紀不能熬夜,皮膚都會熬壞吧……”她絮絮叨叨,打着呵欠道:“勞煩道長找個晾衣服的架子幫我把他陰幹,拿小夾子夾住挂上不讓風吹跑了就行,我實在困得不行了要歇一歇……”
話音未落,聞硯忽得眼前一黑,兩腿軟得像面條站都站不穩,開始原地打轉。
遭了!
她立時心中一涼,她這哪裡是困了,明明是在人間使用補魂術,法力透支,玩脫了……
昏昏沉沉間,聞硯跌進了一個溫暖的臂彎,失去意識前,她再次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水木氣息。
真暖和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