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未晞,幽藍鬼火掐着尖兒在峽谷中遊蕩。
少女潔白光滑的脖頸與粗糙平裁的斷口在深海般蔚藍的黎明中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那種荒誕大約隻有真正身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
比如方才還躲在旁邊看熱鬧的精靈鬼怪們,此時此刻一個個恨不能生出三條腿來跑路。
隻有阿金,眼珠子泡在眼淚裡直打轉。
“好啦别哭啦,幾千年了,回回都要哭一鼻子。”
聞硯不知道怎麼安慰阿金,隻好配合地仰着頭,任由阿金拿着繡花針在自己脖子上比劃,轉移話題般對紀未晞說:“今夜子時陰兵借道,我正好順路捎你一程。”
她剛說完,阿金抱着針線盒截斷她的話頭,小聲提醒:“大人,上個月才有鬼告狀說您擾亂了陰間秩序總是插隊......”
這話說的,聞硯就不樂意了。
什麼叫擾亂冥界秩序啊,而且她是怕小鬼告狀的鬼嗎?
“ 哪個鬼說的?我這明明是善心大發幫助迷途少女!誰不滿意盡管去告。”聞硯把腦袋擰到背後瞪她,手上卻利落地用紅線拽緊紀未晞手腕。
她必須要去一趟紀家,因為她從紀未晞的命理中看見了自己的地魂。
阿金不知道,阿金歎氣。
“大人,冥界主神已經出關,您千萬不能再拳打黑白無常,腳踩十殿閻羅了,會出事兒的……”
怎麼不能?
聞硯心裡很不服氣。
雖說按理她确實欠執明神君的人情。
可她是鬼诶,人情人情嘛,關她一個死鬼什麼事啦?
不想繼續這個注定沒結果的話題,聞硯轉頭盯上了未晞小白花。
她好奇地問:“對了,你是怎麼死的?”
阿金:八卦就八卦,一定要上來就這麼直接嗎?
紀未晞:“……”
“其實我不知道。”
清水巷紀家幾世耕讀,根深葉茂,卻在紀老爺這一代出了件大事。
紀老爺有六個兒子,六個兒子都考上了進士。
一門六進士,何等的榮耀,就算紀老爺想低調都不行,于是在紀老爺最小的兒子高中這一日,紀家擺了流水席宴請四方客。
偏偏就是這客宴出了問題。
因是流水席,人人都來吃得,就沒有人注意到席上什麼時候來了位跛腳的神棍。
席吃到一半,紀老爺又命人來添了許多酒水,酒過三巡,大約是喝高興了,那神棍直誇主家大方,決定親自為紀家蔔上一卦。
這些靠算卦讨飯吃的人向來最會看人臉色,此情此景,無非是說些飛黃騰達,仕途亨通這樣的吉利話,大喜的日子,主家高興,賓客盡心,皆大歡喜。
紀老爺也不例外,他并沒有拒絕,笑呵呵地請神棍上座。
這一算不要緊,要緊的是這神棍接下來說的話。
他說:“紀家積善之家,氣運沖頂,要出一顆紫薇星,可惜這命數最後落在一個女郎身上,是注定要陰盛陽衰的。”
原本沒人當回事,全當這神棍喝了二兩黃湯嘴便松了,說些撚酸吃醋的渾話。
畢竟誰家祖宗不保佑自家男孫更上一層樓,反而托生在一個女娃身上去為别人做嫁衣。
何況,他家明明有兩個男孫。
于是紀老爺呵呵笑,說:“若真是祖宗積德,紀某人替紀家謝過先生。”
可自此之後,紀家就好像陷入了一種詛咒。
六兄弟娶妻納妾一頓忙活,倒是一年好幾個地生,可惜卻是連生了四五個女娃,愣是沒生出一個帶把的。
不僅如此,紀家大爺和僅有的兩個男孫,在去江南赴任途中被山匪殺害,獨獨留下了五歲的長女,藏在馬車凳下逃過一劫。
這下子紀家老爺不急也急了。
紀家人想起那神棍的話,心裡也犯嘀咕,雖說依舊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可也不敢忽視了這個唯一活下來的女娃。
那神棍沒有明說誰是那顆紫薇星,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能在全家遇難的情況下活下來的,這命格,這氣運,何必多言。
于是從不知道哪一天開始,紀家開始三條腿走路。
老爺們還是繼續生孩子,生出男孩兒才罷休。
遠房過繼的男丁也是男丁,孩子多了熱鬧,于是過繼了一堆嗣子囤着。
最稀奇的還是第三條腿,紀老爺居然真的開始培養這顆“紫薇星”,一切比照未來家主的要求。
紀未晞講到這裡俏皮一笑,露出總角小童般的頑皮,眨眼問聞硯:“大人,你可知道,這位紫薇星小姐是如何長大成人的嗎?”
“我至今記得紀家祖宅的大門上那枚黃銅輔首是怎樣冰冷,和紀家一樣的冰冷。”
那一年,我父母兄長皆死于匪禍,隻有我運氣好逃過生死劫難,更幸運的是,乳娘因腹痛出恭,僥幸逃過一劫,她沒有一個人卷了财物逃走,而是抱着我一路逃回清水鎮。那晚的雨真大呀,雨水順着乳娘的臉頰卷進我的衣領裡,又濕又冷。
朱紅色的大門像吞人的野獸,張大嘴等着我羊入虎口。
彼時的我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任由乳娘抱着跪在祖父書房院落的青石闆地上。
門縫裡飄出的煙絲纏住我的發梢。
“抱進來。”
祖父的聲音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從前那個精神矍铄、永遠笑呵呵的老人第一次露出那樣憎恨又憐愛的神情。
我趴在乳娘懷裡吓壞了,聽見這話,不僅沒有終于見到親人的安穩,反而打從心底裡升起一種陌生的恐懼。
于是乳娘唠叨了一路的“見到老爺要哭,要招老爺心疼”最終也沒有派上用場。
因為我悄悄從乳娘的肩頭懸在半空的視野裡,瞥見滿堂叔伯驟然間繃直的脊背。
“囡囡以後跟着我讀書,該教她的我都會教給她,如果最終紀家命該如此,這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紫檀案上挂着的明鏡高懸四個大字那麼刺目,我知道,從今以後,它就是我的了。
我撫摸着書頁間斑駁的茶漬,聽見自己脆生生的童音在書房的梁柱間回響:“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父親!”三叔突然拍案而起,“您老糊塗了!女子豈能誦《千字文》?”
鬥彩茶盞在青磚上四分五裂,瓷片擦過我額角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可是沒有人在意。
祖父的煙杆重重敲在書桌上,震得那些陳年舊書連同着我的陳年舊夢一起簌簌落灰:“從今日起,囡囡每日卯時來外書房,誰再有意見就滾出紀家。”
那是我第一次嘗到血的滋味,鐵鏽味混雜着書房裡佛手柑的香氣,像命運精心裝扮過的陷阱。
然而我的日子過的并不安穩。
有一群嗣子們在一旁虎視眈眈。
畢竟男孩子們能科舉,能做官,而我是個女郎,我的出路隻能在這庭院之中。如果我不能服衆,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在這場家族鬥争中淪為犧牲品。
這是一場盛大的養蠱儀式。
而我,如果不能成為蠱王,就隻能成為蠱王的食物。
聞硯知道人間自有一套自己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