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四爺明明知道眼前這個侄女此行完全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卻還是忍不住心動。
他揉搓着手指左右踱步,似乎在掩蓋内心深處的糾結,好在這糾結并沒有多深,紀四爺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拉着紀為霜的手一副慈愛的長輩模樣,道:“難為霜兒想着你弟弟,”
說着打發紀檀,“今晨剛帶回來的柿子也不曉得端來給你霜姐姐嘗嘗,去,盯着廚房做兩碗甜豆花來,”又轉頭問紀為霜:“四叔沒記錯吧?我記得以前大嫂說過你最喜歡甜豆花。”
紀為霜不禁在心裡默默對這個四叔肅然起敬,她四叔不該生在紀家做進士老爺,合該去梨春堂唱念做打才是。
瞧瞧人家這春風化雨般變臉的能力,活脫脫如同一個戲子。
見紀為霜沒接話,紀四爺有些不虞,心道:是你紀為霜眼巴巴跑來找我,臨到關鍵時刻又甩臉子給誰看?女娃就是女娃,上不得台面。
他在心中好好腹诽了一番,這才平心靜氣地重整旗鼓,在紀家人一脈相承的風韻猶存的臉上堆起笑顔,與紀為霜這個侄女好似一向親密無間一般。
紀四爺團着衣袖親親熱熱地哄着紀為霜,道:“四叔一向瞧得出你是個有出息的,這事兒可不好開玩笑,霜兒方才所說當真?”
天可憐見得,都是一個爹生娘養長大的,憑什麼老六生得出兒子,他生不出?
紀為霜聽了紀四爺這昧着良心的胡話,文鄒鄒地掩唇笑起來,像一朵誘人又惡毒的食人花在散發迷人的香氣。
她輕輕笑着,說出口的話卻讓人不得不信。
年輕的女郎笑眯眯道:“我诓四叔做甚?四叔應該知道,這些年來除了六叔家裡,便隻有家慈生下兩位兄長,這調養的方子就是六叔母從母親的嫁妝單子裡抄去的,否則怎麼旁人生不出兒子,偏六叔母去了一趟柳莊便生出紀裘了?”
哦豁!一語中的,穩中靶心。
柳莊正是紀為霜姐妹倆的親娘紀柳氏的陪嫁田莊,紀柳氏去世後并由紀家作為避暑山莊留用。
紀四爺還想再矜持一下談談條件,紀六太太卻是一把捉住紀為霜的手,急切道:“霜小姐,四嬸嬸知道你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你既然來了四房自然有用得上四房的地方,若能讓我一舉得男,霜小姐盡管吩咐便是。”
她一把年紀了,已經生了兩個姑娘,若再不能趁機懷個男丁,将來便隻能靠嗣子養老。
而嗣子嘛,正如紀檀上次在祠堂失言所說,他父母高堂在世……
紀四太太不相信養父母還能比身生父母還親。
紀四爺卻想得更長遠。
一個紀裘已經對紀為霜威脅極大,她怎麼肯再給自己制造麻煩呢?這丫頭明顯是在離間他們兄弟幾個。
可即便如此又怎樣呢?
紀為霜看出了紀四爺的顧慮,心中輕曬,面上卻不顯,無所謂道:“我翻過年十七了,若四叔速度快,明年後年總能抱個小子,待到小子長大成人,我從少年家主開始已掌家二十年有餘,屆時誰來接手紀家再做分辯也不遲。
何況,紀家在女人手上,四叔才有分辯的機會,若紀家在裘少爺手上,恐怕從今往後也就沒有四房什麼事了。這其中曲直怎樣才是最優選擇,想必四叔心中自有判斷,無需晚輩多言。”
一番話簡直說到了紀四太太心裡去,兒子自然還是自己肚皮裡蹦出來的親咯!
看見妻子若有所思的樣子,紀四爺一蹦三尺高。
紀為霜方才話裡話外這意思,是要紀老爺立刻去死啊!!
紀老爺死則四房兒子生,如此才有掌家二十年之說,否則紀老爺還在世,又談什麼少年家主呢?
真是最毒婦人心,紀老爺可是親手養大了紀為霜啊。
他難以置信地望向紀為霜,隻看見自己這個侄女越過橫在兩人面前一個勁兒誇贊她的四太太,幾不可見地朝自己颔首。
秉承着孝與廉的原則,紀四爺黑着一張馬臉“請”走了為霜小姐,卻在收到蜂炭時一巴掌甩在了紀檀臉上。
他霍然起身,一雙牛眼瞪得如燈籠般殷紅,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你說隻有六房用的銀霜炭?”
紀檀平白挨了兩巴掌,心中正是委屈難過的時候,平日裡的積怨此時如雨後春筍沖破了他的理智。
他委屈道:“誰叫六房的裘少爺是親生的兒子,我們這些旁枝,再是稱父親稱祖父,也不過是養來看的玩意兒。六房那邊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屁孩兒,倒成了拜高捧低的對象,若真是一個小娃娃成了,還不如紀為霜一個女娃,至少為了臉面她也做不出厚此薄彼的事情。”
自紀裘出生以來,紀家這些嗣子們的待遇急轉直下。
正應了那句,若要開窗必得揭瓦,這不,紀家少爺們此時此刻此等境遇之下立刻同意口徑,一緻認為還是紀為霜當家得好。
紀四爺雙唇嗫嗫,折騰了半天,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的頹在太師椅上,半天都直不起腰。
兄弟相殘,陰盛陽衰,這難道便是對他們紀家的報應嗎?
紀四爺神情唏噓,明顯是想起往事。
那時候的紀家正如烈火油烹。
紀四爺的祖父、伯父相繼被罷官流放,隻有他父親紀老爺一個小小舉子在官場上舉步維艱。
相鄰的人家見紀家衰敗,大着膽子搶占他家的田地,又在學堂裡堂而皇之的驅趕他們兄弟幾個。
那時候紀五爺尚在襁褓,紀六爺還沒出生,紀四爺跟着自己的大哥吃盡了苦頭。
直到有一天,家裡來了個借宿的邋遢道士,出于好心點撥當時紀家的當家家主紀老太爺
他眯縫着眼,神神秘秘地對家主紀老太爺點撥道:“貴府……怕是有招陰之氣啊!”
老道士枯瘦的手指像雞爪似的,顫巍巍地在桌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茶盅,捧起來“滋溜”灌了一口,喉結上下滾動。一雙渾濁的老眼珠狀似無意地瞟着紀老太爺,就等着對方開口求他。
可等了半晌,堂屋裡靜得隻聽見他自己的呼吸。
他心裡不由暗暗撇嘴,心道:飯都喂到嘴邊了還不懂吃,讀書人就是清高。
老道士眼珠一轉,在真富貴還是承業果之間毫無掙紮痕迹地做出了抉擇。
他挺直佝偻的背,拎着手指沾了茶無聲無息地寫了個祭奠的“祭”字,把那陰損的法子裹上花團錦簇的說辭,冠冕堂皇地給這個法子套上一層光鮮亮麗的雞毛,,唾沫星子都快噴出來說道:“與其阖家走背字,不如挑個伶俐孩子去侍奉仙子!得了仙家庇佑,還愁家族不興旺發達?這可是天大的福緣!”
那些時候,紀四爺還是個半大少年。紀家衰落,隻剩個積善之家的殼子,實際上連喂飽自己肚子的糧食都捉襟見肘。
紀四爺大晚上餓得前胸貼後背,全憑一股“狗撞慫人膽”的莽勁,在黢黑的夜裡爬起來瞎轉悠。轉着轉着不知怎麼着,鬼使神差地,他竟一頭撞破了那駭人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