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際一抹亮色,黎明的光輝一點一點吞噬黑暗。
夜野肆已然二十三小時沒見過外婆,無法落下心。
住院第二天,他一大清早起床,着急去看望外婆。
穿病号服跑出去格外顯眼。他已經換回日常穿着,此刻在衛生間對着鏡子一頓照,注意到自己如白紙一般的臉色和無血色的嘴唇,不禁蹙眉。
他琢磨着外婆看到自己這副病恹恹模樣,肯定會多疑不安。即使外婆自身遭受癌痛的折磨,依然會挂念他。
他思忖着怎麼讓自己的氣色看起來不差,眼睛盯着洗漱台,起床後也未佩戴助聽器 ,摸着耳朵,壓根沒注意到自己身後站着一個花酒藏。
花酒藏方才聽到衛生間傳出細微動靜,從病床上支起身子,頂着雞窩頭,拖着步子,走到衛生間門口。
此刻,他雙臂抱在胸前,滿眼困意混含淚水,倚在門框上,目視夜野肆站在鏡子前發呆。
夜野肆思前想後還是先去看外婆,氣色不要緊,蓦然轉身。
他看到花酒藏站在在門框處,被吓得一個激靈,瞪大眼睛道:“你怎麼醒了?”
又聽不到花酒藏說話,還問個問題。
簡直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花酒藏張了張口,驟然發現眼前這個為他受傷的家夥,耳朵上空無他物,自然聽不到他聲音,就走開去找夜野肆的助聽器。
再次回到衛生間門口。
夜野肆見花酒藏拿着助聽器,伸出手,擡頭用鼻孔對着他,霸道地道:“給我。”
“不給!”花酒藏搖頭,“你過來!”向夜野肆勾了勾手指。
夜野肆看花酒藏的手勢,明了其意,咬牙走向花酒藏。
其實他想咬人。
花酒藏大拇指一彈,掀開盒蓋,一氣呵成取出助聽器,再踮起腳尖,為夜野肆佩戴助聽器。
雙目如冰純淨,俊逸面容上,好似每一個細膩毛孔都在為夜野肆佩戴助聽器。
“我自己會,不用你,”夜野肆雖嘴上這麼說,還是微微弓下身子與花酒藏平視,“我又不是殘疾人。”
花酒藏腳跟落地。
他沒有理會夜野肆的反駁,直到把夜野肆雙耳助聽器佩戴好,才道:“聽清了嗎?我陪你去找外婆。”
“不用,你再睡一會兒。”夜野肆倏忽感覺腹部傷口發疼,緊皺眉頭,“醫生查房的時候,你幫我擋一擋。”
“不行!你傷口還沒愈合。”花酒藏擋在夜野肆身前,眼睛微眯,“你不可以獨自亂跑,出問題怎麼辦?!”
“涼拌!”
“夜野肆!!”花酒藏語氣很重。
“讓開,門神!”夜野肆推了他一把。
沒推開,他又推上一把,還是隻把花酒藏推後半步。
花酒藏繃緊全身肌肉,身闆站得極其筆挺,一如士兵,就是不讓夜野肆推開他。
“你擔心我一個大男人做什麼,”夜野肆乜視着花酒藏,擰出麻花一般的眉頭,“我能有什麼危險?”
确實,花酒藏擔心夜野肆遇到危險。
“你出問題,”花酒藏頓了頓,垂下眼眸,白皙的臉龐逐漸染上幾分绯紅,“我就對你負責……一輩子!”
……一輩子?!
為了跟着去保證夜野肆的安全,他也算是口不擇言。
主要受夜野肆表面嫌棄他、怼他的影響,才會說出自認為令夜野肆反感的話。
其實就是一種倒逼的手段,故意惡心夜野肆,讓夜野肆順了他的意思。
表裡不一。夜野肆刻意表現出受不了這份厚禮的嘴臉,頭都不回就往陷阱跳,連忙回道:“得得得,你來!我最好沒問題,你一輩子都與我無關。”
實則,花酒藏說出那句以身相許的話,他是全然不反感,也不覺奇怪,就單純嘴硬罷了。
花酒藏:“……”
他蓦然垂下雙臂,就像是頃刻坍塌的樓房那般猝不及防,失意全寫在微紅、細膩的臉頰上,眼角泛紅,多看幾眼,都會讓人想要去憐愛,讓人心痛。
從半邊門框擠出去的瞬間,夜野肆目光莫名其妙滞留在花酒藏臉上。
眼見花酒藏失落的模樣,他的心會隐隐作痛。
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澀。
仿佛他們有過曾經,使他不忍心如此對待花酒藏,大腦不受控制讓他停步。
緘默片刻。
“喂,小鬼!”夜野肆背對着花酒藏,讪讪道,“走啦!麻煩你陪我跑一趟,謝謝你!”
語氣生冷不動聽,語詞卻軟而退讓。
“嗯!”花酒藏很委屈地應了聲。
待到夜野肆在他身後走遠,他嘴角比AK都難壓,心裡給自己的演技在滿分基礎上減一分。
不久後。
兩個人鬼鬼祟祟、你前我後溜出住院樓,走向另一棟樓。
夜野肆身體還在恢複中,疼痛的感覺讓他不敢過分快步前進,花酒藏也極力攙扶着他。
他來了個教科書級别的半推半就。花酒藏扶着他走,他怕别人嘲笑他,假裝推開花酒藏扶他的手。
不扶又走得太慢,耽擱時間,讓花酒藏跟來不起作用就虧大發了,嘴上說着不用,身體卻實誠地靠近花酒藏,方便扶他。
詭計多端的男人。
一路暢行,沒遇到什麼阻撓。隻是一些烏鴉惡魔偶爾注視着花酒藏這個誘人的白鴿天使的藍眸。
乘坐電梯到達17層,夜野肆來到熟悉的病房門口。
瞬間回憶上湧,鼻子發酸。
他把臉送到花酒藏眼前,問:“我氣色怎麼樣?”
“不怎麼。”花酒藏答道。
夜野肆立馬用手掌搓了搓臉,企圖用搓紅臉頰的傻子伎倆來掩蓋慘白臉色。
“需要我幫你嗎?”花酒藏問,頂着一臉單純。
夜野肆問:“怎麼幫?”
……
不過三秒,夜野肆又是害羞又是愧疚,滿臉紅溫,感覺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方才那種令他心顫腿軟的觸碰。
他想:好特别的感覺。
花酒藏更别說了,人都跑到五十米開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也在後悔自己不可描述的行為。
——他拉着夜野肆的手去觸摸他的肚子。他的弱點,亦堪稱軟肋,害怕一種奇特的酥癢。
沒臉見他了!他想,那種肚子被觸碰的酥麻感簡直讓他快要羞澀到哭出來。
夜野肆咬了咬嘴唇,擡手摸了摸微燙臉頰,一鼓作氣走進病房。
意料之外,他前腳進入病房,後腳還沒落地,外婆恰好有氣無力、緩緩掀起因眼球極度凹陷而無法合上的眼皮。
“小肆……”外婆費力張嘴道。
他聽不到外婆堪比蚊子叫的聲音。
“外婆!”夜野肆見外婆是像是在叫他,疾步走到病床旁,嗫嚅道,“我……來看你了。”
他心裡終是歉疚這二十多小時裡對外婆的疏忽,沒能及時在其周圍照顧。
外婆:“我們……回家。”
即便佩戴助聽器,夜野肆聽不清外婆在說什麼。
他俯身,耳朵湊近外婆幹癟紫绀的嘴唇,感受到一陣萎弱氣息伴着一句斷斷續續話語——
我們……回家……
夜野肆聽清外婆的表達後,轉眼目視外婆皮包骨面容,心裡湧上一股酸楚,語氣裡極力張揚溫柔,如哄小孩子一般道:“外婆,你在醫院裡再住幾天,好嗎?”
話音未落,外婆萎弱、無力的手指輕輕一戳他的手掌,接着是無奈的垂眸,毫無活力的怨氣道:“我就要……死了……”
“死了”這兩個字無非是燒紅的鐵針,往夜野肆心尖猛猛狠紮。
紮出外婆在他眼裡的經曆——意外查出肺癌晚期,到化療、放療時出現惡心、嘔吐等副作用,再到病情再度惡化,癌細胞擴散到肝髒、骨骼……日日夜夜癌痛使外婆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到現在,一米五五的身高,三十二公斤的體重,營養缺失,靠輸人血白蛋白維持……形如枯槁,已經是□□的骨頭架子了。
夜野肆握住外婆的手掌,貌似不合時宜苦地笑道:“不會的,外婆。”
“回家,回……”
他眼白部分的血絲更重了,眼淚不啻一大滴水滴在一枚硬币上,頃刻就要旁溢。
外婆現在還算清醒,還能說幾句話,見夜野肆不肯作出回答,又閉上眼睛。
良久後,旭日東升,橘燦不刺眼的陽光跳進窗戶,親吻外婆臉頰上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