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晌,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說,蘭叔叔,我想不出你傷心是什麼樣的,我知道你是真的在意我。
很多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已經感覺不到了,想到别人,有的反應我想不出,有的是想出來,我卻不受觸動,但是想到你難過,我也會難過,我會想哭,為了不讓你難過,我會好好的,你也放心一些。
蘭先生說,你能這樣想很好,你現在都十多歲了,我也是,我大半輩子都快過完了,你如果嘎嘣沒了,我會認為自己的人生很失敗,我不允許。
我也覺得或者太沒有意思了,每天都很沒有意義。
我想不出來我熱愛什麼,懂嗎?
蘭先生說,你就是太累了兜兜,歇一歇吧。
時敬之說,我也不是想去死,我隻是感到憋人,我想發洩出來。他突然哭了,看着蘭先生說:“我真的隻是憋了太久太久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我說話很大聲,很語無倫次,反反複複,我還不聽話不體面,但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蘭先生說:“沒有關系,我會陪着你的。”
時敬之發洩的方式就是說話,他也許隻是想要個傾訴對象而已。
蘭先生在他睡前不經意地問他:“為什麼不是和爸爸媽媽說呢?”
時敬之說,他們不懂。又說,我不想他們知道。因為我害怕。
蘭先生在他睡後想,時敬之哪裡是在找一個人傾訴呢?他不是沒有個别人傾訴過,時約禮、時夫人、輔導老師……他都說過心裡話。但是他們要麼“不理解他”,不能給他讓他滿意的反饋,要麼在傾訴後,時敬之胡思亂想,反而更痛苦。
能滿足時敬之的這個人也許隻能是自己:因為時敬之其實在心裡早已劃了許多标準,在他眼中,這個人要被他足夠信任,又不會介意他的缺點,能心有靈犀,盡可能地、輕松地理解和接受他表述的意義,還要足夠了解他,最重要的一點,愧疚感小于輕松感,他不會有太大的負罪感,會真正有傾訴完喘了口氣的感覺。
這是時敬之聽了他的話,讓自己變得自私一點,他的自私就是“稍微不顧及蘭先生的感受,在他面前釋放自我”。
為什麼呢?因為在相識時,他們是以莫名其妙的方式認識的吧。以完全會撕裂關系的方式相識,卻在以後他們都非常默契。他們最開始見過的,就是對方最醜陋的樣子。
蘭先生發現時敬之在自己這裡偶爾會無所顧忌,這種無所顧忌包括吃飯時挑食,把最想吃的第一步先吃完,不想吃的剩下扔掉,他會有惬意的輕松感。
他和時敬之說,你要有鋒芒,不必磨平棱角。
他風風火火,把門咣當砸開,朝着時敬之機關槍似的突突。
你要不跟我走吧,但是有個問題,你的住宿怎麼辦?我邀請你去我家睡覺怎麼樣?
時敬之堅決搖頭。
沙發也不睡?
時敬之說,不可以。我可以去你樓下賓館住。
蘭先生話鋒一轉說,那如果我說,我們合租呢?
他拿出一張合同來,拍在桌上,合租這種事總算正常了吧,留學生合租太常見,你能接受吧,你不知道怎麼享樂,不知道怎麼花錢,我幫你花,跟我走,我陪你出去看看世界,如果那樣還不開心,就再說吧。
那之後不久,他帶着時敬之出門旅行。
他們遠離了電子世界,選擇去清幽的地方散心。蘭先生在蘇格蘭高地租了短期房,租期兩個多月。蘭先生有工作,假期并不長,但是加上年假,還能在歐洲呆下去。
蘭先生直截了當地和時敬之說:“我假期二十多天,加各種年假可以陪你一個多月。”
蘭先生單方面拍闆了說走就走的旅行。
但是時敬之自己規劃了路線,他一定要去死海看一看,地表最低點,還有許多路線。晚上蘭先生看着地圖,發現那線路千奇百怪。時敬之這次沒有花裡胡哨搞一堆馬虎眼,他的目的其實很明确,把歐洲北部和北極圈附近的海域都劃了進去。
蘭先生沒看懂那是什麼,但是心裡突突跳,半夜他驚醒,不自覺又拿了地圖看。那都是沿海路線。再仔細看,其實可以和很多航線海港重合。
那一刻蘭先生心裡突然一跳,感覺時敬之畫下的路線充滿了隐喻,像是信徒朝聖般,他要去看看,卻像在一直追着某個人的腳步。
但是蘭先生不管怎麼旁敲側擊,時敬之都像個封口的茶壺,倒不出餃子。
時敬之有精力的時候會幫蘭先生做些不太費精力的規劃,累了就去休息。他這樣漫無目的的漂泊,其實是是不抱希望的,旅行隻會讓人身心俱疲,而不是放松心情。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沒有了賞心,一切都是泡影。
他睡得時間越來越長,很多時候人都沒精神。但是話又多了些,放在以前他絕對不會傾訴的,更不會和蘭先生談這些。現在反而像自暴自棄,生無可戀,也不怕蘭先生的罵與抱怨。
吃着吃着飯,他會突然停下來,說,病了以後會想,健康的時候多好,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想,沒有病真好。
蘭叔叔,我怕我死了。可是,我不能騙自己,也不能騙别人,我根本沒有到得病或者病怎樣的地步,對嗎?有時候我也想,什麼也不管,破罐子破摔,我和爸爸說,我病了,他是不是就會心軟,為我做出讓步?我已經這樣了,我都病了,他還不可憐我嗎?我一定要病成面目全非的樣子,他才會心疼我嗎?有時候我特别羨慕生病的人,有時候又很害怕,病了仿佛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時敬之說,沒有生病,好像也不是個好事。
蘭先生也放下叉子,他喝了口水,說,那多好呀,你和我一樣,做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不好嗎?
時敬之苦笑說,我現在負擔還是有些重,以後也許會好吧。
蘭先生說,你要是真這麼想,那多好呀。一起周遊世界,吃吃喝喝,我要遇到好多美麗的女郎,我們互相欣賞,互相産生愛意。
時敬之呵呵笑。
蘭先生逗他,笑什麼笑,愛情很好的好嗎?
時敬之也笑,是很美好,特别美好。
蘭先生啧啧,enjoy。
暴風雨籠罩這裡一個多星期,每天都在刮風下雨,蘭先生抱怨,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被吹成偏頭痛。
很早的時候窗外下小雨,時敬之聽到話筒聲,原來樓下公園有人在開音樂會。他和蘭先生冒雨聽蘇格蘭小調。
蘭先生在一個大晴天和時敬之說:“我剛來看你的那天,突然暴風雨,但是我什麼都顧不得了,出機艙門被冷雨胡亂拍了滿臉。”
他來時什麼樣,時敬之完全沒印象了。
他的記憶力退的厲害,但是聽了蘭先生的話,愧疚感瞬間盈滿心頭,再看他,想說點什麼,蘭先生卻跑去陽台晾衣服去了,時敬之又不得不把話吞回肚子裡。
時敬之每天清晨都會被渡鴉與白色海鳥叫醒,街道上人很少,車很快,他在路邊走,蘭先生按下wait按鈕等交通燈,時敬之站在原地,偶爾會有呆頭呆腦的鴿子撞到他腳邊。
蘭先生感慨,這裡真是養老的好地方啊。時敬之說,等你幾十年後老了,可以過來。傍晚時他們坐在長椅上喂鴿子。蘭先生撕着面包說,鴿子夥食都比我好,我的面包不甜,它們的好甜啊。他又撕了一口填進嘴裡,你要不要嘗嘗?
時敬之說,你怎麼吃鴿子面包。拉肚子怎麼辦?
蘭先生說吃藥吃藥,多喝熱水,人生總應該多一些蠢且搞笑的回憶。他說,給我拍照啊拍照!我要和大鳥合影留念!
這裡節奏很慢,工作日時間是9-16,周末休息,所以周五大家都很懶散。
蘭先生在天氣好時帶他去周邊城市旅遊,他們去愛丁堡,去巴斯和紐卡斯爾,還去約克。
在草坪上睡大覺,陽光燦爛,消磨一下午,晚上八點多天還是敞亮的,蘭先生就拉他去看電影。
他們還去看古堡,蘭先生穿着維多利亞時候的大裙擺說,我是城堡裡主人,允許這位先生以後在我這裡拍照留念。
時敬之說,不拍不拍。
蘭先生打量着舊教堂,感慨道:“是個拍婚紗照的好地方,你陪我拍一套吧!”
時敬之堅決拒絕,說這種東西要和以後攜手一生的戀人拍。他不知從哪聽來的話,婚紗和禮服一輩子隻能穿一次,是非常莊重的事。
蘭先生說,誰說要嫁給你!友誼照和紀念照都會穿禮服的!我婚紗照都拍過兩次了!不差這一次!
時敬之說,我知道,但是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婚主義者蘭先生說,你看看你,有時候特别特立獨行标新立異,有時候又古闆的要死,請你尊重長輩的意見,偶爾取悅一下你高貴的老友。
他忽然說,你是怕以後的伴侶介意嗎。
他忽然說喪失了興緻,說,兜兜,如果是這個理由的話,我能接受,如果是因為别的理由,所謂的為我着想,我不接受。
時敬之突然愣住了。
他說,我……我沒想過。
在他的認知裡,自己最好的結果就是孤獨終老。
蘭先生說,好吧好吧!你要陪我拍!及時行樂!
蘭先生說,你要不要穿蘇格蘭小裙子?!
時敬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說,好的,我穿。
他們去了附近大學的紀念品店,買到全套小禮服校服和方格裙。蘭先生沒有穿婚紗禮服,也沒有穿西裝,他隻買了身大學紀念款衛衣,時敬之放飛自我,穿着長筒襪配方格裙,反倒比他精緻許多。
蘭先生在他換完衣服後打量一圈,确定沒什麼問題就拉他出門。
那天天氣很好,藍天白雲,沒有暴風雨,沒有黑雲。
蘭先生指揮時敬之擺姿勢:“這位朋友……”他想說你笑一下。
時敬之卻突然說,我其實以前也穿過這樣的衣服,我還有一個……我穿了沒有他穿好看,也許真的是有風格的吧,我骨架長相和這種衣服都不怎麼搭。說着淺笑一下。
他說得很自然,這是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主動提起十四歲受傷的事。
他在笑,然後他的情緒又突然低落了。
那座教堂是他們旅行的最後一站,時敬之那天很開心,他拍完了照片。第二天,時敬之起了個大早,那般守時。
他敲開蘭先生的門,面容很平靜安甯。
他遞過手中的文件,那是一份網絡上下載的安樂死合同,右下角有他工整的簽名。
“我想好了。”
窗外陽光明亮,冰島的夏天很清爽,碧綠的苔原爬滿巨大的石頭,如同青蔥的爬山虎栖息在古老的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