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在貝倫區的時候,聞命買不起太貴的香水,他會攢半年的錢,偶爾改善下生活,噴4711。
後來他不必為生活奔波了,甚至輕易可以得到絕版,反而過得潦草。他開始不噴香水,偶爾為了社交禮儀噴點流行款,有一陣子他還噴了銀山冷泉,帶着一股冷冽的煙草香。
聞命帶了一個漂亮的盒子,邀請時敬之分辨香氣。
“酸橙、胡椒與打火石。”
“錯。不是酸橙,是柑橘。”聞命提問:馬來語中的“我心尖上的明珠”怎麼說?
時敬之說,xxxxxx.
聞命又問,泰語呢?小心肝?
時敬之語氣死闆,透着一股生無可戀,Xxxx。
聞命乘勝追擊,西班牙語呢?
“你煩不煩啊!”時敬之說完了才感到慌張,他忍不住盯着聞命的臉色小聲抱怨:“我不知道……”
“我知道呀。加泰羅尼亞地區嘛,Tú eres mi más grande deseo y mi más brillante sue?o. ”聞命輕笑一聲:“又答錯了。你是笨蛋嗎?”
這換來時敬之的小聲嘀咕。他可能敢怒不敢言,背對着聞命嘀嘀咕咕:“你以為誰都可以和你一樣輕易讓人臉紅心跳、不會呼吸、大腦空白、心跳加速嗎?我又不會…”他惱羞成怒:“我是笨蛋!”說完了又感覺自己太懊喪,委委屈屈給自己找補,男人不住聽到他的碎碎念,期間夾雜“你這是在嘲笑我嗎”等不可置信的诘問。
時敬之失落極了:“可我隻是不會說情話而已啊…我才不是笨蛋…”
“噗——!”
時敬之垂頭喪氣摔了一下洗碗巾,挺直身體歎了口氣,猝不及防濺了自己一臉水花。
時敬之要呆了:“…………”
他鼻子皺了皺,突然癟嘴罵道:“我是笨蛋!”
聞命:“………”
他的肩膀止不住地抖,把無聲的狂笑憋進嗓子裡,整個人像是蒸汽小火車,渾身散發着沸騰的歡笑。
時敬之自以為博學多才,但是在旁門左道、稀奇古怪方面完全比不過聞命,甚至連猜香氣這種看起來簡單的事情都會狠落下風。
聞命暗道就你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整天張嘴自由平等、閉眼形而上學的象牙塔高材生見過啥社會黑暗啊,你遇見的最大的黑暗可能就是保姆請假,恰好家裡油壺倒了你不得不把它扶起來。
你可能可以默寫出中央檔案廳機密圖,但是耍流氓可比不過我。聞命美滋滋地想,心底出現一種兇神惡煞的快意。
他闆着張臉,嚴肅逼迫時敬之把各種膩膩歪歪的稱謂寫在随手可見的地方。
這件事其實年代也非常久遠,因為聞命突然記起,時敬之曾經逼迫自己背過單詞,聞命的發音并不太好,強迫症一般的時敬之極為挂心。
時老師哪怕看不見也透着一股專注刻闆,摸黑聽聲辨位,隔老遠拿着小石頭塊扔上課走神的吊車尾學生,極有班主任扔粉筆頭的大師風範,聞命頭頂一片包,擲地有聲,詞語全刻在貝倫區的牆上——漢語真的讓他苦不堪言。
而現在,就跟當初監督聞命背單詞一樣,冰箱、門闆、床邊,到處貼滿小紙條。
“今天答錯七道題——”聞命戴着一副平光眼鏡,專注認真地盯着屏幕寫寫畫畫,仿佛完全忽略了時敬之的存在。
時敬之内心忐忑不定,他忍了好幾次終于忍不住:“我……”
“最近的狀态不太好啊——”聞命沉吟道:“是有什麼心事幹擾了你?怎麼心神不甯的?”
時敬之心虛道:“我……”
總不能說,心事是你吧…?
聞命遞來的通訊器打斷了他的回答,他的模樣嚴肅又冷淡,“認真學習,再接再厲。”
“啊??……哦。”時敬之接過來一看,掃描件,《吐露吐露司機詩歌選集》。
看樣子還是手抄本。
他不解,擡眼。
“這都是我抄的。”聞命雙手插袋,很是語重心長:“當年我在貝倫區的時候,很喜歡他的詩歌,甚至把《死者與生者:緻敬歐蕾歐蕾波娃》和《幸福的心上人》全都背過,前幾天,我發現自己依然對此記憶深刻,甚至提筆能書,于是我忍不住全都默寫下來。吐露吐露司機先生是一位很懂得表達情感與體悟美好的人,我想分享給你。”
時敬之默不作聲接了,慢吞吞道,“哦。”
聞命點點頭,沒什麼反應,“等你真的學會了鑒賞,并且達到讀遍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程度時,我會把紙質版也給你。”他笑了笑,輕聲說:“我自己抄的,僅此一家哦。”
時敬之感覺他聲音如同蠱惑,每個音節都透露着不懷好意,但是卻又說不出什麼問題來,于是繼續苦惱地說,“哦。”
“行吧。”聞命滿意點點頭,飛快點開通訊器的屏幕,那上頭呈現一串很複雜的公式,聞命算完了,又擡起頭宣布:“今天錯七道題,要打157.8個啵,累計896.2個。”他很是溫柔,對時敬之柔聲道:“先欠着。”
時敬之感覺特别不對勁,看着聞命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試探性開口:“聞命,為什麼是我…欠着?”
“你欠着?”聞命似乎也很疑惑,他思索幾秒,又笑道:“也沒說誰欠誰,那就是時間欠着,先欠着,後面慢慢補。”
時敬之再次無法反駁,心不在焉地回答:“…哦。”
他仿佛看到了十四歲的時敬之,脆弱、天真又無知的時敬之回來了——他的思維方式那樣單純而不成熟,聞命随口問他:“你不多問點什麼嗎?随便問點什麼,你有了解我的交際圈和生活的自由啊。”
時敬之愣了愣,他真的停下手中的動作,凝眉說:“我感覺沒什麼好問的。我應該尊重隐私。”
“那也得是我以為的隐私才行。”聞命忍不住說,“你所謂的隐私指什麼?通訊器密碼?來往短信息?日記?相冊?你不是早就查到我的過往曆史了嗎?”
時敬之聽前半句話的時候很贊同,到了後面直接變僵硬,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辯解,最後卻又放棄了,隻是低聲說:“我的确理智地認為,那都是别人不提我就不該主動問的東西,這樣才會營造出自由空間,但是我忍不住……雖然也是出于安全保障的考慮,但是本質上,我也是想了解的……”他仿佛又開始自我剖析,然後歸因,我很卑劣。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聞命笑着說:“我給你看啊,我巴不得你看——你懂嗎?你有了主動了解我的欲望,我該興高采烈才對。”
時敬之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說:“我都知道,沒什麼想問的。”
他知道屬于聞命的,所有的好與不好的一切,無論是第四象限的灰色出身,還是失憶時候仿佛吃軟飯般的米蟲生活,以及他明明有那樣一筆巨額财産,身家不凡,卻也從不主動提起——時敬之不過問,溫柔地全然接納。
他仿佛也從來沒有思考過,該多利用、要挾或者依賴聞命一些。
仿佛畫出來一片完全的安全區,把一個叫聞命的人放進去,而他守在門外,誰也不讓靠近。聞命想起來剛失憶時候,自己改一下作息,時敬之反應都那樣劇烈,仿佛天塌了。
他們仿佛看到了彼此更多的、更多的真實的部分。
“還有——”聞命忍不住又笑了笑,望向他:“雖然調查報告裡寫滿了我的經曆,但是有些事,我還是希望我親口告訴你比較好。你要記得問。”
時敬之思索幾番,點點頭說:“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那就是真的聽進去了。
聞命忽然又問,“當年我在你眼裡是什麼樣子的?”
“就…”時敬之低聲說:“很好啊。人很好,對我也很好。”
“對你很好——”聞命笑着說:“所以你就喜歡我了?”
“我沒有喜歡——”時敬之說了一半,發現話頭不對,他低聲說:“…就是…對我很好啊。”
“嗯?剛才說過一遍了。”聞命随口道。
“啊……”時敬之不明所以,停下動作。
“就隻是對你好?”聞命想糾正他:“不是說人好對你好就可以了啊。難不成你們找對象的标準是人品好?”
時敬之沒有很快回答。
聞命有點懵:“這是什麼情況?”
“因為大家都是合作關系。”時敬之繼續低頭刷碗,輕聲解釋說:“與其叫做伴侶,其實更像是合作關系。一對夫妻的對象選擇隻有一次,所有一切以家庭為單位。大家沒有分開的權利。為了保險起見,那不如選取門當戶對的人,以利益為基礎,保持一段穩定的關系。”
“你看薇薇安和小蘭先生,就是典型的家族聯姻。”時敬之舉了個例子:“如果按照正常的過程發展,他們會換來所有人的認可和稱贊。”
“可是薇薇安不想屈服于家族安排,而小蘭先生又對她一見鐘情,窮追猛打,他們這樣相處了很多很多年——可是,即便真的中意小蘭先生,薇薇安也屢次拒絕了他的求婚。”時敬之說:“結婚意味着低頭,分開又意味着背叛自己的心。ENJOY DATING THE SAME ONE,這是薇薇安能找到的折中辦法。”
“羨慕嗎?”
“什麼?”
“看到蘭先生追她,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啊。”時敬之笑笑說。
“時敬之——”聞命說:“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的。我會比蘭先生更努力,而你會比所有人更幸福。”
“我不要這個——”
“那我要。”聞命理所當然道:“還有,什麼叫對你好?”
“你還多對我提一些要求。”
“唔——”聞命突然發出一聲贊歎,吊兒郎當哼着不成歌謠的調子說,我自認為我是一個帥氣的有錢人。
他看時敬之的臉色,突然說道:“你有話想說嗎?”
時敬之硬邦邦地說:“沒有。”
但是他突然又說:“聞命,你很帥氣。”
時敬之想到聞命剛才的話,提醒自己要多留意去問——這樣代表在意,他總要把自己的在意正向傳遞出去。
“但沒有氣質。我可學不來德爾菲諾上等人的氣質。就算披着斯文皮,老子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反社會分子的危險氣質。”聞命啧了一聲,“你想說這個吧,你的臉色都沒有騙人。”他悠悠道說:“你真的是撒謊都不會啊。”
時敬之靠在牆邊洗碗,垂眼盯着一片花白泡沫說:“我沒有别的意思。”
聞命從後面環住他,賴在他身上說:“對哇,我好窮啊,要靠男朋友養活。”
“你和一個吃死工資的人比收入,你在搞笑嗎?你現在随便穿件衣服,就已經能夠得上我兩個月的工資了。”時敬之感覺後背有點熱:“起開,你礙着我拿盤子了…第三個,對拿過來,你又在說胡話。”
“德爾菲諾乘龍快婿三大職業,醫生,律師,市政廳工作人員。這是隐形資源好嗎?無形資産才叫資産,有形的人人都可以得到,那叫共享經濟。你是想讓我們這些無業遊民無地自容、搶地自殺嗎?”
時敬之:“………我現在很擔心你下學期的經濟學史畢不了業。”
聞命面色古怪:“我們不學商科,謝謝。”
時敬之奇怪道:“課程改制了嗎?我念書的時候還必須選修凱恩斯大戰哈耶克。”他眨眼想了想:“二年級第三學期?我記得要寫三份3000+作業,一份quiz和小組presentation.”
“………知道你厲害了畢業這麼多年竟然還記得勞什子課表但是請不要複述這些好嗎?”聞命面無表情:“商學院專業歧視,拒收無背景學生,跨專業人員不配有姓名。”
時敬之怅然若失:“哦…那門課我還很喜歡呢。”
聞命撇撇嘴巴,側身伸手按開超聲波處理器按鈕:“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嘛。我接受這種不平等和不公平。”
他哼哼唧唧:“你看,你比我有錢,你的層次比我有錢,但是你也有自己的煩惱。我們在對抗敵人這方面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敵人要對付。”
時敬之隐約覺得,聞命也在克服一些内心的困難,打破困在身上的枷鎖和限制,他在用動作告訴他,他在訴說一些秘密,以往他可能礙于自尊,從未宣之于口,現在他卻在毫無保留地告訴他。
盡管他們穿着不一樣的衣服,他們那樣不同,但是一旦脫下社會賦予的外衣,他們是平等的,是一樣的。
時敬之想有同理心,有共鳴感,想試圖去理解周圍的人,不想成為一個無情的怪物。
聞命嗤笑說,你把你男人想的太沒用了。
時敬之繼續刷完,随口回他,不想給你拖後腿。
聞命差點說,你是個天仙,學習好,家室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乖巧聽話,自帶小脾氣,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簡直是極品中的極品,關鍵是,你還眼瞎特别愛我。
但是他是絕對不會這樣說的,他泫然欲泣地說,我頭好痛,我生病了,是不治之症。
時敬之說,假的,你根本沒病。
聞命說,病了啊。
他站起身,猛然湊近時敬之的嘴巴。時敬之刷碗的動作不得不停下。
“病了嘛。”他慢吞吞拖長調子,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
氣息糾纏之間,聞命離他很近,他挑起他的下巴,慢慢湊過來,他對着一雙冷漠的眼睛,笑眯眯很纏綿地念,“需要打個啵才能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