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說的是,孩子年幼時尚且依母親,可小公子到了懂事的時候,難免生出些分寸來。但錢夫人對小公子盡心盡力,小公子長大後自會懂的。”
錢夫人聞言一笑,似是自嘲:“賀娘子尚未有子嗣,便已懂得這些道理,倒是比我透徹得多。”
她說着,伸手拿起一張輕薄的紙鸢紋樣,端詳了一瞬,忽然側頭看她:“不過,我怕是給不了賀娘子想要的。”
鄧夷甯不急不緩地笑了一下,語調帶着幾分意味不明:“夫人謙虛了,心意比什麼都貴重。”
她目光落在桌上那隻廢掉的紙鸢,竹骨一處斷裂,絹布貼在竹骨上,跟随着桌上的震動輕輕搖晃。
錢夫人微微一笑,不再深究,将桌上的絲線推到她面前:“既然來了,賀娘子可願助我一事?”
鄧夷甯瞧了一眼,未多言,伸手拿起線軸,将紙鸢的骨架輕輕翻過來,手指繞過竹骨,熟練地打了個結。
堂屋内一時安靜。
小小的身影停在門口,手裡抱着一隻破損的紙鸢,風一吹,紙鸢上的裂口微微顫抖。
錢聞禮原本是一路小跑來的,眼尾還染着未褪的紅意,可當他擡眼瞧見桌上那團亂糟糟的東西時,臉上的情緒倏地變了。
厭煩,抵觸,甚至是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氣。
“你在做什麼?”他懷裡緊緊抱着紙鸢,目光直直地落在錢夫人身上,嗓音帶着幾分未退的稚嫩,卻絲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
錢夫人手上的絲線一頓,指腹貼着竹骨不小心劃了道口子,滲出幾顆血珠。她轉頭看着站在門口的錢聞禮,面上依舊挂着和藹的笑:“聞禮不是喜歡放紙鸢嗎?母親想着親手做一個給你,等晚上便能放了。”
她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帶着刻意放輕的耐心和小心翼翼地讨好。
可是她越溫柔,錢聞禮的臉色就越難看。
他緊緊抱着懷裡的破紙鸢,目光在她和桌上的紙鸢之間來回掃了一圈,忽然冷哼一聲,眉心擰着,語氣裡透着顯而易見的嫌惡:“誰要你做的,我不需要!”
話音落下,他猛地轉身,像是連多待一刻都覺得厭煩似的,擡步就往後院裡走。
氣氛頃刻間僵住了。
鄧夷甯本是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心底正琢磨着該如何從這孩子身上探出些有用的信息,哪知竟撞見了這樣一出場面。她沒料到這孩子對錢夫人的态度如此抗拒,一時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握着絲線的指尖微微一滞,正想着要不要找些話緩和局面。
錢夫人的臉色也微微變了。
原本和善的笑意凝在唇角,指尖輕輕一收,将那團絲線緊緊攥在掌心,掌心處傳來輕微的刺痛感。
可她不能生氣,不能難堪,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錢家母子的裂隙。
錢夫人緩緩吐了口氣,重新勾起一抹笑,低低喚了一聲:“聞禮——”
錢聞禮卻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徑直沖出門去,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子裡。
二人沉默了片刻,錢夫人擡手按了按眉心,臉上還維持着那抹淺淡的笑意,可眼底卻是藏不住的陰沉。
“孩子玩劣,不懂事,倒是讓賀娘子見笑了。”她的聲音依舊溫柔,語調淡淡的,像是根本不在意方才的尴尬,可手指卻下意識攥緊了絹布,指節微微泛白。
鄧夷甯收回視線,端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眼神看似随意,實則透着幾分探究:“小公子年紀尚幼,性子活潑也是常事,夫人倒是不必往心裡去。”
錢夫人聞言,輕輕一笑,起身拂了拂衣袖,似是不經意道:“孩子終究是孩子,有時候不懂事,做娘的便要替他們操心些。”
鄧夷甯笑着點了點頭,繼續忙活手裡的事,餘光注意到錢夫人跟身後的丫鬟說了些什麼,丫鬟欠了欠身,出了院子。不多時便再次返回,手中多了個紅木匣子。
錢夫人起身,接過丫鬟手中的木匣子,輕輕推到鄧夷甯面前:“方才多有怠慢,這點薄禮,算是感謝賀娘子助我制成紙鸢,還望賀娘子不要嫌棄。”
鄧夷甯低頭看了一眼,那木匣子做工精緻,雕着細膩的紋樣,光是外觀便知其價格不菲。
她擡眸看向錢夫人,露出驚訝的表情:“夫人這般客氣,倒是讓賀某有些受寵若驚了。”
錢夫人搖搖頭:“都是些無用的東西,賀娘子初到遂農,人生地不熟,若有需要幫忙之處,盡管開口便是。”
她這話說的柔和,可落在鄧夷甯耳中,卻别有一番意味。
鄧夷甯看着木匣子,指尖在光滑的木面摩挲着,片刻後,忽然笑了一下,幹脆将木匣子推了回去:“夫人盛情,賀某心領了。”
“這是為何?”
“夫人今日願教我育兒之道,已是給足了臉面,賀某怎敢再收夫人厚禮。何況,這禮未免也太貴重了些。”
這話說的極有分寸,既沒有直接拒絕,也沒有顯露半分異樣。
錢夫人盯着鄧夷甯看了一瞬,眸色微沉,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許,終歸沒再堅持。
“既如此,便随賀娘子吧。”
鄧夷甯擡眸看着她,嘴角微微一彎,語氣含笑:“多謝夫人款待,時候不早了,賀某便不叨擾了。”
錢夫人目送她起身,笑意淡淡:“既然來了,便多待些時辰吧,吩咐小廚做了些遂農的食物,留下來吃過午膳再走?”
鄧夷甯回身對她一拱手:“錢夫人好意賀某心領,今日遂農燈會,夫君……約着想去瞧上一二,也是培養夫妻情分。”
錢夫人盯着她,連連點頭,懂了她話裡的意思,終是沒再挽留,目送她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