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半子時,禅房中。
江行披着一身寒露,輕飄飄跪地,抱拳禀報:
“大理寺近日在追查一宗殺人案,事發地在婺州,所以動手截殺“大理寺官員”的是趙知莊,與杭州那邊關系不大。”
“殿下失蹤的消息當日就傳入京城,可咱們派出去的密使還未抵京,這分明是杭州那邊在搞鬼。現在朝中有人撺掇陛下派人來尋您,還上書請奏另擇欽差去查案,顯然是不想讓您繼續查。”
“杭州已得了消息,知道您并未入越州城,正在四處搜尋您的下落。他們雖不知您已與人交過手,但想必做好了讓您有來無回的準備,隻待您露頭,就……”
這江南一帶真是龍潭虎穴啊,陛下怎麼就派了他們王爺來辦這苦差事呢。
屋裡愈發寂靜,江行冷汗直冒,硬着頭皮繼續道:
“殿下傷勢未愈,此地富庶,魚龍混雜,是藏身養傷的好地方,況且外頭的人都以為您繞過越州,往北去了,您不如趁勢沉寂下來暫且修養,韬光養晦,讓屬下等替您去探探路。正好趁着這段日子,看看朝中與杭州勾結的人推薦了誰南下,興許還有意外之獲。”
江行苦口婆心,說得口都幹了,擡眸隻見榻上人平躺着,手臂搭在額頭上,一動不動。
半晌,終于得了主子的一句懶洋洋的回應——
“本王乏了,明日再議。”
“……”
江行無聲起身,正欲退去。
忽聽男人又問:“寺中可有異動?”
江行回頭,隻見殿下不知何時翻身朝向了他,鳳眸微挑,眼風淩厲,哪有半分疲态。
江行有一種幼時被夫子抽考背詩文的窘迫和恐慌感。
他掐了下大腿,終于記起來:“您讓我熟悉一下寺廟地形,并探查居于此地的香客背景,屬下查到了那位宋姑娘——”
憋了半天,想出來兩個字,“藏寶……的房間,果然在方才險些被賊人闖入。”
最初發現那一屋子珍寶時,江行吓得當即就退了出去,以為眼花,關了門再打開又确認了一遍。
重新開門,還是一樣的畫面,滿眼金燦燦,閃得人心慌。
當時不知是哪個小财迷能做出這種事來,竟大膽到将那能閃瞎人眼的奇珍異寶藏在寺廟裡,甚至就這麼大大咧咧擺在床上。
說與殿下聽時,殿下似乎想到什麼,臉色當即就黑了,沒頭沒腦地交代他盯着那間屋子。
江行也覺得那屋子早晚得碰上偷竊的人。
果不其然,當晚就招了賊。
“那人看穿着挺富貴的,鬼鬼祟祟要推門,我将人踢開,質問他為何要私闖。那賊人一口咬定是他的房間,說裡頭東西都是他的。我哪能讓他進去?我也說是我的房間,說他要行竊,還要帶他去報官,他禁不住對峙,心虛跑了。”
江行拍着胸脯保證:“您放心,屬下那一腳準得讓他疼上幾天,他定吓壞了,沒膽子再——”
沈昭予忽然彎唇笑了下,溫柔地打斷道:“怎麼你在本王麾下十年,還是這麼天真單純,讓人憐愛得手心都癢了。”
江行打了個冷顫,蓦地生出不好的預感。
“原來一隻餓了幾日的雀兒,遠遠看到一捧金黃麥谷,竟甘願讓給另一隻路過的鳥。隻因路過的鳥更健碩,它便連落下來的勇氣都沒有,連嘗試都不曾。”
“路過的鳥吓跑了饑餓的掠奪者,便拍拍翅膀,放心大膽地又飛回高空。至于那雀兒,甯願餓死,也不會再回去看一看。”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隻要自身條件足夠強悍,就無懼一切威脅,隻要吓一吓來犯者,便可高枕無憂。”沈昭予恍然大悟,“原來本王的拳頭還是不夠硬,不然那些陰溝裡的臭蟲們怎麼總來煩擾?本王今日也算學到了新東西,謝謝你江行,告訴了本王還是一隻小弱鳥。”
原來隻是一腳的震撼,就足夠抗衡人心底難以填滿的物欲。
人不為财死。
鳥不為食亡。
賊樂意走空。
人性至善呐。
大善!
江行哆嗦着跪下,羞愧難當,“殿下息怒,屬下又犯蠢了。”
沈昭予道:“雖然你與那小姑娘一樣,說話做事處處是漏洞,比那米篩的洞還多,但本王寬宏大量,不會因為你是個笨蛋就生氣。”
“那位大小姐興許是有特殊的癖好,就喜歡将自己寶貝的财物都丢在大街上,樂意給路過的人看,巴不得人人都摸上一把、順走一件,她才開心。”
“誰會這麼傻啊,”江行摳着手指,小聲嘟囔,“而且人家也沒有随地亂丢……”
“是啊,誰會那麼傻呢?所以都說了是癖好。她隻不過是很慎重地挑了一間沒有鎖的、一推就能進的屋子,很謹慎地沒有派一個人把守,很認真地鋪了滿床,并且沒有設置一個陷阱。”沈昭予撐着額頭,淡淡道,“區區能将幾個安濟寺重塑金身的财産而已,都是小錢,扔街上都沒人撿。”
江行:“……”
他們這位爺的嘴巴毒得,自己舔一口都能原地去世。
江行看到主子撐着腦袋的手青筋直冒,身後仿佛彌漫着沖天怨氣,意識到他并非如自己說的那麼平靜似水。
作為一個事事争強、樣樣拔尖的事業狂魔,是決不能接受一個滿是疏漏的計劃擺在他面前的。
江行感覺此刻殿下的心裡,可能有一萬隻螞蟻在爬。不敢再留下讨嫌,他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看着禅房裡燭燈熄滅,江行松了口氣,回房休息。
沈昭予在人走後,又爬了起來。
他推開門,飛身而上,立在房頂上眺望。
夜間的動物并無異象,仰觀星象,也是一切如常。
很好,今夜多半沒有地龍翻身。
回到房間,關好門後,又檢查了一遍房間——
門窗緊鎖,陷阱就位,警醒裝置也都在它該在的地方,若有人破門,他能立刻知曉。劍就放在枕邊,來人即死。
燭火也絕無複燃的迹象,又看了一眼牆根下特意叫人搬進來的用于滅火的太平缸。
嗯,很好,缸中滿水,若忽起火勢,他也可以順利脫身。
又在屋裡轉悠了兩圈,确保萬無一失,沒有任何安全隐患,才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折騰了一通,傷口有些疼,花了好久才慢慢進入睡眠。
直到天光破曉。
沈昭予蓦地睜開眼。
他猛地坐起身,包紮的地方傳來撕裂的痛。
沈昭予雙手捂着額頭,痛苦呻吟:“她怎麼睡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