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女孩這樣了,接受了女子新學,就開始試圖跟其他女人劃清界限,覺得自己與衆不同,鶴立雞群,其他人都是一群封建餘孽。唯丈夫是尊是蠢,生兒子也是蠢,相夫教子是蠢,賢妻良母更是蠢上加蠢。可是這有什麼好指責的呢?你大可以追你的新女□□業,我也可以圍着我的三分廚房打轉。你們該做的是如何解決問題,而不是指責存在這些問題的女人。如果不能解決,那還不如不說,你說對不對?”
邱婉凝整個人都震驚了,她從來沒意識到這一層,更沒想到一個常年深居簡出、隐世而居的富貴太太會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
她将自己的心理剖解得一清二楚,她想裝都裝不了。邱婉凝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些年就是越來越鄙視府裡的女人了,尤其是留洋歸來後。可今天,她重新找到從小仰視母親的感覺,她仰視鐘雪樵,如同仰視年輕時的傅如芸。她覺得這些女人并非隻是獨獨圍着丈夫打轉的朽木,相反她們的光華,蘊藏在更深層次的針腳細密處。她們隻是被困住,不是沒腦子,邱婉凝開始學會反思。
從那以後,她更加頻繁地來往于邱府和她那群同學之間。邀請同學上門談話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她們像是在籌劃着什麼,沈素秋聽不懂,她隻上過兩年女校,不及婉凝慧根早種,更不及雪樵冰雪聰明,她覺得自己樣樣不如人。
“哥幾個睡了的沒睡的都趕緊起來,管家爺子有話吩咐。”
這天晌午過後,周鐵生在草堆裡眯覺,一把被毛五推醒。
入了夏了,草堆成了火窟,早兩個月周鐵生還貪戀它的溫暖,現在就有點厭煩它過于地溫暖了。
一群老少爺們嘟嘟囔囔地頂着滿臉不耐煩起身站好,看着管家爺身後一溜兒丫頭們舉着着紅漆托盤,每個盤子中央都擺着一雙新布鞋。
“太太們感念前段日子龍王節各位的辛苦賣力,特意每人賞賜布鞋一雙,綠豆糕兩塊。傳言綠豆解暑,如今入夏在即,希望各位爺們穿了新鞋、吃了甜糕兒,繼續給邱府專心做活!”
大家夥“呦”地一聲起哄,先前的不耐煩一掃而空,衆人按照規矩,一個個排好領鞋領糕,周鐵生一早想好,自己的那份綠豆糕給毛五,他隻留一雙鞋。
“周相,你過來。”
管家爺單獨把他叫了出去,特意避開下人房裡的其他人。
“把東西收好,誰也别顯露,聽到沒?!”
他語氣近乎脅迫,快速地将一包東西塞到男人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鐵生打開紙包,見裡頭盤着四五個彩雞蛋。像是剛煮好,還有些溫溫的。
他又覺得天不熱了。
“東西送到了嗎?”
沈素秋候在廊房一扇雕花窗外,陽光透過窗格子照過來,在她臉上切割出無數小光斑。
“回禀六太太,東西都送到了。”
管家爺彎腰勾背,他年歲太大了,比毛五還老,說話的聲音像是樹枝刮過鐵皮牆。
見沈素秋不吱聲,他還沒有離去的意思,繼續道:“先前太太掌刑他五十戒尺,當中我也沒少參與。太太不記恨我,還讓我送東西,這........?”
“你是個好人,”沈素秋無可奈何,“那天在田頭掌刑,你也隻是聽差辦事。你在府裡為人公允,老爺夫人都信任你,聽說你在管家位置上坐了四十年?四十年都沒易主,由此可見,你做人做事都有章法,值得托付。”
“六太太過獎了,”管家爺汗顔,“隻是掌刑是小,那麼當年收租之事.......”
“所以這才是我确信你會幫我這個忙的原因,”沈素秋掐出一丁兒點的笑,“一個過去三年都還心懷愧疚的人,怎麼可能是壞人呢?我說了,你也是聽差辦事,束手無策。我就算恨你,又能怎麼辦?還不如讓你替我做些實事,這樣你心裡好受些,我心裡也好受些。”
“太太深明大義,老身深謝了。”
一番滴水不漏的話把老管家說得感激涕零,他一生未娶妻生子,為邱府鞠躬盡瘁,卻鮮少有這樣飽含熱淚的時刻。更很少有人來體己關懷自己,他沒想到,素來私交淺薄甚至還有點龃龉的六姨太,會這樣放過自己。
沒什麼好鬥的了,沈素秋總這樣想,能活着已經很艱難了,還鬥來鬥去、咬來咬去有什麼勁?她就算拿着火統子把當年參與收租的人全都轟死,又有什麼用。邱守成還是永遠的邱守成,他會很快找一個新管家,他身邊又會有新的周鐵生。大哥的腳已經斷了,父親也已經死了,事情都做完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她什麼都來不及了。
沈素秋扶着那條殘腿,慢慢往霞飛苑走。仲夏夜的風撫過,柔軟得像母親沈趙氏的手。
她又看到溫靈一身媚态地站在路邊,抱着夥夫的臉又親又舔。這次沈素秋當做什麼也沒看到,徑直從兩人身邊擦肩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