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今也的母親對她總是冷淡的。
與左今也的體質不同,母親不懼風雪,常年泡在冰玉砌成的冷池中。
母親烏黑如綢緞的長發,漂在池水上,被破碎的月光一照,仿佛下一刻便要踏月而去。
她不太管左今也,起碼不像左長老一般,對寶貝女兒投入過分的關注。
女兒對母親有天然的依賴,可是哪怕左今也在地上撒潑打滾,母親也從未多分給她一個眼神。
母親白日裡總是将自己關在閣樓上繡花,通常是蘭草或者梅花。
幾年刺繡下來,手藝并不見得有所長進,反倒是指尖留下針線傷痕。
左今也于是時常往閣樓上跑,分攤針線活計。
偶有一次,叫她看見内門某個頑皮小兒,往母親坐着的窗口擲石子,叫母親妖精。
左今也當即跑出去和那小男孩打了一架,挂了彩回來,被母親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是第一次,左今也瞧見母親眼裡沁了淚珠,讷讷抱歉:“今也錯了,母親。”
母親無聲悲泣,淚珠劃過清麗的臉龐,左今也怔怔地接住那滴淚,冰涼的。
可是感受久了,那滴淚竟隐隐透出幾分暖意。
傅從雪無言地揮開衣袖,豈料左今也拽得越發緊。
上好的雲鍛錦落在左今也手裡,竟叫她用寸勁繃成了絲絲縷縷。
幻境總算進行到了母女分别,母親的諱言咒第一次被解開,她牽着小今也的手,逆着人流穿梭在夜市。
遠處城樓上有人在吹笛子,笛聲浩渺悠揚,母親拉着今也停駐在石橋頭:“今也,你想吃糖葫蘆嗎?”
左今也點點頭,于是母親停在路口的商販處,給今也買了一串糖葫蘆:“拿好了。”
左今也咬了一口甜甜的糖葫蘆,被哄得眉開眼笑:“甜,謝謝娘。”
“今也,往後可不要這麼容易滿足。”母親的嗓音柔柔的,沒有什麼起伏。
這句話像是敬告,又似是悔悟。
她們仍在向前走,走到一處石橋停下來。
母親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等了半晌,語氣裡帶些惶惑:“我記得,在這座橋上,是能看見城裡最漂亮的煙火吧?”
凡間的煙火,并非時時都能見到,往往要等到佳節盛會,才有千燈齊明、萬人空巷的震撼場面。
左今也和母親分别的這一天,太過尋常,凡間并沒有煙火。
好在母親早已料到,隻見她單手翻過石橋,坐在石橋的邊緣,兩腿自然垂落,慢悠悠蕩着。
夜涼如水,夜風撩起母親月白色的裙擺,她像是回到了少女時期,神情輕盈靈動:“我在這座石橋上,第一次見到左公子。”
“我從雪山偷跑出來,看見他站在那艘畫舫上吹笛子,笛聲那麼動聽,我聽入了迷,從橋頭跳下去,落進他懷中。”
“我問他:你願意做我的夫君嗎?”
“因為山上的長老們總是對我說,隻有嫁了人,我才能離開那座雪山。”
“左公子害羞得不敢看我,耳朵悄悄紅了,過了很久才出聲,說他願意。”
“于是我和他約定好,他會在下月十五上雪山迎娶我。”
“他如約而至,按照凡間的婚俗三書六聘,八擡大轎迎娶我。”
“他送我東夷海市最漂亮的明珠,帶我看栖霞山最美的落日,親手替我植下一蓋梧桐木,許我一生一世。”
“然後,他将我鎖進那處院落,對我種下諱言咒,強逼我誕育下你。”
母親嘴角挂着恬靜的笑,扭頭看向一旁的左今也:“一轉眼,你都這般大了。”
左今也後退了一步,眼前的母親令她陌生,連笑容都令她感到不适。
“你害怕我,今也?”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隻聽她歇斯底裡笑起來,一步步逼近左今也,鮮紅的丹寇指甲掐住左今也的咽喉。
她用了那麼大的力氣,左今也拼命掙紮,臉頰漲得通紅,發出“嗬嗬”的氣音,她毫不懷疑母親要直接掐死她。
母親又在哭了,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滾落,落在左今也的面頰上:“你的出生就是一個詛咒。”
“噗嗤”一聲,是冷箭穿透血肉的聲音,母親嘔出一口鮮血,雙手頹然地滑落。
左長老神色微寒,從遠處趕來抱起女兒,關心道:“今也,你沒事吧?”
左今也搖搖頭,悄悄回身看母親,母親倒在一片血泊中,唇角動了動,嘶啞出聲:“不要愛上任何人,今也。”
母親好像還想說什麼,然而左長老擡手揮出一張符紙,母親瞬間化作煙灰。
左長老抱着小今也,頭也不回向前走,一面告訴今也:“那不是你的母親,那隻是一隻幻妖。”
左今也問道:“父親用了什麼符篆,殺死了那隻妖怪?”
左長老又往前走出幾步,終于離開了那座石橋,長出一口氣:“她和我曾經有過交易,不能傷害你,違背誓言者,灰飛煙滅。”
左今也伸出小手指,要和阿爹拉鈎:“那阿爹保證,今天所說的一切,并沒有騙今也。”
左今也并沒有等來左長老的保證,她望着那座蕭瑟的石橋,隐隐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