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傅從雪率先打破沉默:“睡不着,有心事?”
左今也甩了甩額前濕漉漉的水珠:“子書公子不也有很多心事。”
不與外人分享的心事,比夜色更深沉,比晚風更難言。
傅從雪伸出一隻手放在左今也頭頂,将她滿頭秀發揉得亂糟糟的。
左今也轉頭望向傅從雪,隻聽他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睡不着的話,會跑出摘一片葉子。”
“然後?”
“然後,用樹葉做笛子吹奏,鬧到所有人都睡不着,起來陪我玩。”
再後來,年少時嬉笑打鬧的玩伴,紛紛隕滅在戰火中,隻他一人,背負着滿族的期望,踽踽獨行。
傅從雪再也遇不到一個夜晚,有閑情逸緻能靜下來,樹葉做笛,吹一曲江南小調。
左今也忽然從溪水中起身,抱着胳膊去夠小溪邊古樹的葉子。
傅從雪有些好笑,使喚手裡的潑墨灑金折扇:“去。”
那折扇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圓潤的弧度,向着左今也踮腳的古樹而去,劃下樹頂兩片新葉。
樹葉紛紛揚揚落下,正巧落在左今也掌心。
左今也終于露出笑臉,獻寶似的捧着兩片葉子到傅從雪身前:“那子書公子給我吹曲子吧,什麼樣的曲子都行。”
傅從雪接過一片葉子:“我會的曲子不多。”
那一晚,左今也托着腮,在小溪邊伴着笛聲睡去,心裡想的是:子書公子的笛聲,和他的人一樣溫柔。
左今也睡顔無害,陷入沉睡後,嘴角微張,叽裡咕噜說着聽不懂的夢話。
傅從雪從溪水中起身,施下淨水訣整理幹淨衣物,忍不住走到左今也身邊,戳了戳她的臉頰。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肉嘟嘟的。
謝錦佑也不裝睡了,伸了伸懶腰從林中走出來:“笛子吹得不錯,我要是個女修,恐怕也會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傅從雪見了謝錦佑,當即寒了臉色:“若不是有把柄在你手裡,我說什麼也不會答應你在陣法中多留一天。”
謝錦佑擺擺手:“天才,我可是在救你,北方業火暴動,有你的功勞吧?”
謝錦佑指了指手中的傳訊紙人:“我可是收到靈訊,謝家傷亡慘重,連左長老都受了暗傷。你現在出去,不是送上門給謝家子弟懷疑嗎?”
謝錦佑又往前一步,似笑非笑道:“畢竟謝家如今就你一個外人,業火中的一縷又好巧不巧溜進了謝家内門,啧啧啧,子書公子,很難自證清白啊。”
傅從雪閉了閉眼:“查明十年前的真相,我可以幫忙,但是事成之後,你需要掩護我和左今也離開謝家,你能辦到嗎?”
謝錦佑觀傅從雪神色不似作僞,忙道:“自然,成交。”
謝錦佑原本不打算再多說什麼,然而看着傅從雪的側顔,忽而生出一句感慨:“你的眼睛,還真是和你母親生得一模一樣。”
篝火快要熄滅了,傅從雪打了個響指,火苗重又簌簌燃燒。
傅從雪添了一把柴:“我如今的形貌,是自己憑空捏造而來,和十年前早已不同,我不能讓人認出我。”
謝錦佑笑起來,馬良筆畫出酒壺和兩個夜光杯:“喝一杯嗎?”
傅從雪接過酒杯,和謝錦佑随意一撞,烈酒入喉,是西域才有的燒刀子,辛辣醇烈,嗆得傅從雪直咳嗽。
謝錦佑哈哈大笑起來:“天才你酒量不行啊,在西域,這樣的酒可是拿海碗喝的。”
傅從雪拿袖子拭幹淨唇角的酒漬:“你是西域人?”
“談不上,”謝錦佑面不改色一飲而盡:“不過我确實在西域小住過一段時間,奪魄這等禁術,也是在西域時學會的。”
謝錦佑學着西域人,大馬金刀地坐着,潦草胡亂地飲着西域烈酒:“天才,人是不是很擅長遺忘?”
他不理會傅從雪,繼續輸出着自己的觀點:“你看啊,你當年作為仙門後起之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短短十年,世人就快要将你遺忘……”
謝錦佑諷笑一聲:“其實修真界,又何時缺過天才呢?隻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天才在曆史的洪流中,也多得如同過江之鲫,數不過來。”
謝錦佑又喝了口酒,眼神落寞:“我當年,應該也算天才吧,隻是我做了一樁錯事,盡管沒有人在意這過錯,我依舊無法原諒自己。”
“我把自己困在這個過錯裡了,我一生都要為此贖罪了。”
謝錦佑說罷又呵呵笑起來,不在意的一揮衣袖:“天才,你可不要犯傻,不要活得落魄。你不要為紅塵俗世停留,也不要糾結因果業報,你要做那萬人之上的神仙,開陣便掌萬人生殺。”
“神仙嘛,和人最大的區别就是不會情動,活得和一把兵器一般,我覺得那樣很好。”
“和一把兵器一般,藏鋒、守拙,我覺得那樣很好……”
謝錦佑醉了,開始說胡話,傅從雪歎了口氣,由着他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