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廚是她們或多或少都會掌握的技能,名聲在外的遊女或者花魁,自然是不用親自下廚,可那不代表着她們不會。說到底,遊女這個職業的壽命是相當短暫又殘酷的,女人的花期一過,便難以接到新客,而曾經的客人也會随着她們樣貌的變化,轉而投入剛入行的遊女懷中。
新鮮的花朵,總是最受人歡迎。枯萎的花朵,便要學會接受往昔榮光的逝去。即便再如何不甘心,也隻能無奈退出這個行業。可退出後,總要想新的辦法活下去。
有的遊女,會憑借過往的經驗和人脈,在坊院中繼續生存,成為老師,教導年齡較小的孩子們跳舞與演奏樂曲,而有的人,會在客人的恩情全部消失前,努力賺取到贖身的機會。可能是作為夫人,可能是作為妾室,但不論是什麼身份的女人,總得學會烹饪,因為這樣才能讓自己的丈夫享用到可口的食物。
說來很奇怪,明明一直下廚的都是女性,但最一流的廚師卻是男人。然而這種矛盾的想法隻是在她們腦中輕輕飄過,并不久留,也沒有細想下去。
路希得到回應,點點頭,繼續說道:“你們會下廚,那自然也拿起過菜刀,處理過生食,見過血。既然你們能拿起菜刀,宰殺過其它諸如魚、蝦、雞鴨這些東西,那你們也自然可以拿起眼前的刀,将它對準你們的敵人。”
“這、這怎麼能一樣……”“是啊,這是完全不同的呀……”“菜刀怎麼能和武士刀相比!”“請别開玩笑了,給個痛快吧。”
有聲音在哀求她,希望能盡快結束這一切,不管是生是死,不要再說這些無謂的話來折煞她們。
路希輕聲問道:“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不同?誰能給她答案。
遊女們為難地互相對視,不知該如何作答。成為遊女,隻是想更好的混口飯吃。況且連武士們都沒能打敗大蛇與凱多,她們作為女人,又能做什麼?努力維持笑容,安撫那些落魄的、心有不甘的男人們,便已是盡力而為了。
“大人,這就是不同的啊……”有女人細細長長的聲音響起,“菜刀是用來烹饪食物,滿足大家的口腹之欲,可是,這些刀劍……”
“這些刀劍,是用來傷人的啊,我們怎麼能夠拿起?”
路希繼續問下去:“菜刀,就傷不了人嗎?”
“這……”
“菜刀當然能傷人,”有位遊女鼓起勇氣,高聲作答,“可傷人怎麼會是好事,所以使用菜刀的時候,我們都要多加小心,避免傷到自己,也傷到其他人啊。”
“就算是敵人,也不行嗎?”
“敵人,自會有武士拿起刀劍戰鬥。”
“你們就不可以成為那個戰鬥的武士嗎?”
遊女們更加為難。“大人……拿起刀劍,成為武士的,一直以來都是男人啊。”
“如果成為武士們的男人不在,或者當他們全被敵人打倒,無法舉起刀劍。那你們,也還堅持着自己無法拿起武器嗎?”
有女人堅定的回答她。
“大人,如果真的到了那種地步,我們甘願與他們一同犧牲。”
犧牲,路希咀嚼着這個詞。這話說得含糊不清,是會拿起武器跟敵人抗争到最後一刻呢,還是拿起武器自我了斷呢?既然對方沒明說,那她就默認前者吧。
她問那個女人:“可是,為什麼隻有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才會拿起武器?在敵人到來之前呢?為什麼,你們不可以拿起刀劍?為什麼,你們沒有想過拿起刀劍?為什麼一定要到這種退無可退的境況,你們才認為,自己得到了允許,可以越過男人,拿起武器?”
在場這麼多遊女,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她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哪有這麼多的為什麼?因為她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她們的祖輩,她們祖輩的祖輩,都是這樣教導着她們活下來的。
和之國的遊廓存在了多久?從和之國成立的那個時刻起嗎?如果不是那個時候,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光月日和忽然走下廊檐,走到遊女們身前,俯身拾起那把武士刀。
下午在遊廓之時,看着這些恐慌的遊女,她便隐隐察覺到一件事情,一個一直以來存在于她心中,卻長期被她忽視的事情。現在,面對着她們顫抖的身體,畏縮的神情,那件長久被她忽視的事,終于無可避免的擺放在她眼前。
那即是,一直以來,她都擁有着一份底氣。
這份底氣來自于她的身份——和之國的公主。即便現在将軍的位置換了個人坐,但這種竊國得到的位置,其實并不被人認可,何況暗地裡,武士們從未放棄過複國。人人都相信武士們會重新奪回光月家族的榮光。
而她光月日和,也将重新拾起公主的身份。
因此,她與這些遊女,縱然相聚在同一屋檐下,可這時光也終究是短暫的。她與她們,從最初之時便是不同的。狂死郎看似是她的老闆,實際卻是她父親的家臣。所以,她永遠不會真的陷入那些女人的境地。
她不會一直賣笑、不用真的出賣自己的身體,即便有人想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實施不軌之事,狂死郎必然會出面制止。她也不必擔心,年歲增長後,要如何尋找出路,因為那時她肯定會回到将軍城内,重獲公主的地位。
她比這些遊女多出了無數條出路,每一條路都能将她帶往更好的人生。正是這種底氣讓她一直以來都能維持着自信,畢竟總會有人給她托底。可這些遊女與她全然不同,對她們而言,人生沒有太多道路,一旦行有差錯,便可能把整個人生都賠付上去。
但是,也正因此,她才更要站出來。因為在這群女人的眼中,她不是身為公主的光月日和,而是身為花魁,是與她們同為遊女的小紫。
光月日和拾起武士刀,将刀尖對準路希,堅定說道:“我來打敗你。”
閃爍着銀光的利刃上,倒映着她們的面龐。路希大笑起來,應道:“好,你來打敗我。”
她同樣地也拿起一把武士刀,走了下去,來到小紫身前,問:“但,你要怎麼打敗我?”
光月日和誠實道:“我确實不知道該怎麼打敗你,一直以來,我學的都是花魁的技藝,這是生平第一次,我舉起武士刀。可,如果我隻是在原地不動,那我永遠都無法得到打敗你的機會。”
“今天,在這裡,我可能沒有辦法打敗你,可能你隻需一招,就能将我打飛。但我對你保證,你無法一直打敗我。隻要我還能一直舉起武士刀,隻要我還能一直揮動這雙手,隻要我還活着,隻要我還沒有放棄奪回和之國的夢想,我就會一直一直進步,強大到把你,把黑炭大蛇,把凱多全部打敗。”
路希聽完,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動手吧。我不用惡魔果實能力,隻用劍術,和你公平作戰。”
光月日和:“好。”
“小紫……”
有遊女擔憂地望着她,發出呼聲。光月日和回望過去,安撫她們,溫聲道:“别擔心,我既已舉起武器,就不會後退。”
語畢,劍身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路希擡起手腕,接住她的招式。刀劍碰撞,路希“咦”了一聲,随後,她露出有些欣賞的目光,誇贊道:“你的力氣很大。”
然後她心中又多了幾分對狂死郎的鄙夷。
力氣大分為兩種,天生的與後來鍛煉出來的。路希天生的力氣比其她人好上一點,但稱不上天生巨力,她現在的力氣有一部分是之前對着軍艦日複一日用拳頭打出來的。而小紫作為遊女,顯然不會有同她一樣的鍛煉機會,那便是說,小紫大概是天生巨力。
路希邊打邊和小紫閑聊:“你就算沒有練劍的天賦,也可以憑借這份力氣開拓其它戰鬥方式,舉起狼牙棒啦,舉起鐵錘啦,或者直接練成鐵拳,一拳轟飛敵人都行。”
與她輕松的态度相比,光月日和顯得有些吃力,她雖然有點力氣,但毫無技巧。如若敵人是個對劍術一無所知的家夥,她或許能憑借這份巨力打敗對方,可顯然,眼前的這個人并不是。
光月日和無奈地笑着:“明明沒看你用劍,怎麼揮得這麼熟練?”
這下路希可有的說了,總算又被她找到炫耀古伊娜的地方了。她洋洋得意道:“哎呀,我确實沒怎麼練過劍,不過我是個天才,哦不對,這個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還有一個朋友,她也是個天才,用劍的天才,十來歲就能打便全島的人無敵手,不管大人小孩,統統都是她的手下敗将。最重要的,她是個女的,沒錯,和你和我和她們都一樣,是個女的哦。”
“但是——沒有男人可以打敗她!”
一招擊退小紫後,路希朝向這些遊女們,高聲說道:“我說沒有一個男劍客可以打敗她,因為所有男劍客都是女人生的,而當一個女性決定握起劍,那所謂的男劍客,不管此前有什麼樣的名聲,世界第一還是第二,都注定被這個女劍客打敗!我的這個朋友會成為世界第一的劍豪,會把所有的男劍客,全部踩在腳下!”
她說得如此信誓旦旦,以至于這聽起來根本不像對未來美好的期望,而是一個貨真價實存在的事實,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這種自信仿佛潮水一樣從海的遠方不可擋地翻湧過來,逐漸将在場的所有遊女全部吞入其中,從外到裡摧毀着她們過往所學到的一切。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路希笑道,“說來我這個朋友也算半個和之國人,她的祖父是和之國的刀匠,後來離島,愛上了島外的女人,組建家庭,然後有了我這個朋友。不過她這個爹啊,雖然沒有來過和之國,但還是和和之國的男人們發散着同樣的氣息,說什麼女人無法當好劍客,打不過男人之類的屁話。”
路希沉思:“嗯,這麼一想,你們不覺得你們和之國的男人沒什麼用嗎?”
她真誠發問:“一個女孩一旦不在和之國長大,便能馬上成為世界第一大劍豪。可一群男人在和之國練劍長大,并且不會被父親否定當不了厲害的劍客,可就是這樣的男武士們,面對凱多卻毫無還手之力,隻能将國家拱手相讓。你們不覺得,這證明了一件事情嗎?”
“顯然,繼續将和之國的未來交由男人們手中,是一種錯誤的、不靠譜、毫無責任心的行為。因為男人已經用過往證明了他們的失敗,并且他們還在持續失敗——請回憶我們下午的行動,與至今還沒回來的黑炭大蛇——可是你們這群女人,至今為止還從未真正拿起過刀劍證實自己的本事,也就是說,你們的潛力是無窮的,擁有各種可能性的。”
“毫無疑問,在奪回和之國的這條道路上,你們擁有着最大的勝率。畢竟男武士與男将軍确實不行,可女武士與女将軍還未真正誕生呢——”
“噗——”伴随着她的話音落下,第一個給出回應,大笑出聲的,是拿着武士刀的小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狂放,笑得肆意,将花魁本應具備的大和撫子般的美德全部棄置一旁,毫不在意。
遊女們面面相觑,不敢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