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城以北,是起伏不平的山陵之地,因地勢險峻,峽谷延綿,進出困難,方圓百裡,杳無人煙。
這片被人遺忘的的隐世,乃三生遺族的藏匿之處。
百年前,三生族用其窺探記憶的天賦,為無數前世有緣無分的眷侶牽橋搭線,找回彼此,再續前緣。
作為月下神的使者,他們曾受萬衆敬仰,然而特殊的天賦,既是恩賜也是詛咒,喚醒前世記憶之舉,終究與輪回的意義相悖。
當謾罵四起,世人開始質疑三生族所為之事觸犯禁忌,他們逐漸失去了信衆。即便世事變遷,還是有不少信衆堅定地認為,不論禁忌與否,再續前緣的機會,能為人類帶來幸福。
本來,若單單隻是失去信衆,三生族還不至于受盡白眼,招人唾棄。
可就在三生族與百姓的關系日益緊張之時,一名族人打破戒律,私自竊取一小片三生石,并潛伏于人世,借三生石之力,四處喚醒平民記憶。
記憶被喚醒者,多半擁有痛苦不堪、或是與現狀截然不同的前世過往。當毫無預兆地想起自己的另一種人生時,多數人們都難以坦然接受。
這其中,有人沉迷于飄渺的過去,有人癡癡追尋不複存在的因緣,他們迷失在虛無之中,眼裡再也看不到當下,進而一步一步地毀掉了今世的人生。
徹底失心瘋的,更是不在話下。
在那之後,三生族人名譽掃地,徹底淪落成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衆矢之的。為息衆怒,族長将三生石贈與地府,并在衆生面前立下誓言,族人此後不得再動用三生之力。
為保後人不遭迫害,族長帶着僅剩的族人背井離鄉,隐居山林,從此不再過問世事。
他們來到隐世的深山谷底,挑了一處落腳之地,開荒種田,搭造房屋,圈養家畜,就這樣,他們與世隔絕,孤獨地度過了數百年。
這處隐秘的淨土,名曰世離谷。
世離谷位于裂谷之底,裂谷極其深,谷間縫隙狹窄,兩邊石壁陡峭筆直,幾乎不可攀爬。從上往下望去,根本瞧不見底,隻有彌漫的白霧,宛如一條深溝中細長的溪水,随着風向緩緩流動着。
此時,一個人影乘着銀劍,懸浮在狹縫之間,低頭凝望着身下流雲。
“此處結界...”
他一邊嘟哝着,一邊操控腳下銀劍,讓自己往下沉去,埋進滾滾白霧中。果不其然,降下百尺後,便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他前進的方向。
四周是一片白,可視範圍内除了茫茫雲霧,什麼也沒有。他摸了摸腦袋,一口氣跳下劍身,踩在了那擋路的結界上。
這下,他真的是浮在半空了,乍一望去,腳下什麼都沒有。于是他彎下身子,把手觸在了隐形的平面上。
閉眼感知片刻後,他露出詫異之色,低喃道:“...似曾相識。”
因熟知此類結界構成,他指尖一劃,便輕而易舉地在平面上破出了一個洞。不一會兒,破口所見的白色霧氣逐漸散去,展露在眼前的,是一片甯靜的村落。
“找到了。”
他得意地彎起嘴角,看準一處空曠的田地,利索地往結界破口内跳了下去。此刻日上三竿,正是農耕之時,村中住民手拿鋤頭,都在地裡勞作。
忽有驚呼連連,衆人紛紛擡頭,循聲望去,隻見那喊叫之人一臉震驚,手臂直指上空。于是,大家又順着其指尖方向望去,這才發現,高空中有一物正在快速落下,凝目一看,那竟是一個人。
就在那人将要重重摔至地面時,忽然狂風大作,掀起驚沙漫天,隻見那落下之人,從容不迫地在空中連翻數身,墜降的速度驟然緩慢下來。待他腳尖點地,輕盈地站在衆人面前時,狂卷的砂礫頓然平息,塵灰盡數歸回大地,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于是,一位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就這般唐突地從天而降,光明正大地闖入了三生族人栖身之地。
“你們好!”
枯荷笑容可掬,不緊不慢,朝着目瞪口呆的衆人揮了揮手。但村民驚愕的神情并無維持太久,他們緊緊盯着枯荷,不約而同舉起手中農具,眼神逐漸犀利,似是準備伺機而動。
沉寂半晌,枯荷才發覺氣氛不對,隻好歪頭幹笑道:“...不歡迎我?”
一個村民二話不說,徑直沖了上來。
沒料到村民反應如此,枯荷錯愕地後退半步,意欲喝止住對方,奈何“慢着”二字還未說出口,那人手中鋤頭已然劈下。
枯荷腳尖一點,不費吹灰之力地躲開了那一擊,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那擦身而過的鋤頭砸落地面的瞬間,耳邊炸開一聲巨響,連空氣都顫抖了。
扭頭一望,隻見腳下那無辜的泥路竟在村民一擊之下,被鑿開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裂縫。
枯荷雙眼微瞪,才知後怕,他心有餘悸地往後多退了幾步,對那拿着鋤頭的壯漢道:“這位兄台力氣着實非同一般,難不成,這世離裂谷,也是你劈開的?”
聽完此番調侃,對方眼神依舊兇悍,警惕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這時,村民之中終于有人開了腔,道:“此人破了結界,不可小看,切莫魯莽。”
“啊…” 枯荷摸了摸腦袋,解釋道:“你說的結界,其實不難破…”
“胡言!” 鋤頭壯漢一聲怒嚎,打斷枯荷所言,道:“世離谷的隐世結界,乃我族神女所設,數百年以來,谷中相安無事,從未有人破入,你到底是何人?!”
正如村民所言,世離谷的結界應是堅不可摧,唯一知曉結界陣法構成之人,便是當年設下結界的神女。因陣法精細複雜,神女離去後,即便是當今的三生族人,也無一能解。
可此刻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是,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外族之人,先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闖了結界,大搖大擺落在衆人眼前,遊刃有餘地避開了村民的一擊後,再輕描淡寫地放話道:“你們家結界,好破得很。”
枯荷乃外族者,對于遭受過世人迫害的三生族而言,他無疑是個極為危險的威脅。奈何枯荷一向神經大條,全然沒讀懂村民的擔憂,反而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吸引了注意力。
“數百年?” 他一臉詫異,好奇地道:“你們在這裡住了數百年?都沒想出去玩一玩嗎?”
此言一出,村民紛紛變了臉色。
“出去...玩?” 鋤頭壯漢面容霎時鐵青,他抽動嘴角,咬牙道:“你在開什麼玩笑?”
不知為何,三生住民似是徹底被惹怒了,此刻即便枯荷再遲鈍,這次也能讀懂衆人的憤怒。于是他擠出一絲笑,拱手道:“...各位鄉親,方才所言,若有冒犯之處,我誠心道歉。”
可那玩世不恭的模樣,哪裡像是在誠心道歉?
壯漢猛然甩開手中鋤頭,一掌拍至地面,喝道:“無需留情,全力擒拿!”
對方話音未落,枯荷忽覺身子往下一掉,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雙足竟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泥地裡,他眉毛一皺,連忙嘗試擡腳,然而越是掙紮,陷得更深。
腳底的泥土似是有了生命,它劇烈翻滾着,牢牢纏着枯荷。意識到發生何事之後,他不免有些吃驚,擡頭望向壯漢,隻見對方雙掌伏地,正聚精會神地将靈力往泥地裡送。
“這是...岩系仙法...”
枯荷完全沒料到,一個田地裡耕作的村民,竟能使出這等程度的法術。
見入侵者身陷泥地,在場其他村民也沒閑着,他們手持各種農具,一哄而上,意欲趁機擒下這動彈不得之人。
面對四面襲來的村民,枯荷面不改色,輕甩一下衣袖,一股以自身為中心的強風朝八方吹散開來,直接将近身之人掀至數十尺外。
緊接着,他迅速把靈力注入腳下泥土,将泥中的水分凝至一處,連泥帶沙地把翻滾的泥地凍結成塊,眨眼間,土壤的動作便被壓制了。
掌握冰土的控制後,枯荷操控腳底堅硬的部分,撐起雙足,猛地朝上一送,他便一躍而起,輕巧地破出了泥潭,同一時刻,一抹銀藍從其腰間閃出,在空中畫出耀眼的圓弧後,飛蹿至主人身下,穩穩地接住了落下的枯荷。
彼岸劍身坐下後,枯荷懸浮半空,不打算再着地,望着倒成一片的村民,他神态自若,淡然道:“有事好商量,一時沖動,可是會受傷的。”
見對方有意遠離地面,岩系法術已然無法對他構成威脅,壯漢隻能另尋法子,環視四周,他随手點了兩個農婦,喝道:“先把他弄下來!”
被點名的兩位農婦相顧一望,當即放下手中菜籃,各自比出劍指,面朝枯荷所在之處,開始于空中作畫符箓。
枯荷見狀,挑起眉頭,歎道:“不錯啊…徒手作法者,這輩子我都沒見過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