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又是一愣,随即低頭,掐指一算,過些日子,便是靈虛島一年一度的圍獵日,圍獵所用鬼魂,向來是由松文籌備。然而這些年,他四處奔波,已經許久沒給島上送鬼怪了。
枯荷有些不高興,便道:“你要把小不點丢給我?”
松文道:“若你不願意照管,我帶着她也無妨。”
枯荷一拍桌,道:“你要丢下我,和她私奔?”
松文道:“...盡快回來,等我。”
枯荷輕哼一聲,調侃道:“都要私奔了,哪還記得我,回來的時候,娃說不定都懷上了。”
松文道:“那你...與我一同前往。”
枯荷挑眉,不悅道:“你敢要我回姑蘇?”
“那...” 松文長歎一口氣,無奈道:“你希望我如何安排?”
兩人四目相對,沉默了半晌,接着,枯荷猛然放下碗筷,喊道:“你愛做什麼做什麼去,跟我有何關系!!”
語畢,他甩頭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廂房,還不忘把門狠狠一拍,震撼了整片地闆。
松文手臂微懸空,“慢着”二字都未來得及說出口,對方的背影就已消失在視線中,他看了一眼一桌的食物,低吟道:“...浪費。”
于是他走到桌邊,默默坐下,悶聲開始收拾剩餘的食物。
後來,他在屋裡打坐了一整天,枯荷也沒回來。臨近傍晚時,終于有人推開了房門,擡頭一看,進屋的是般若和紫棠。
雖然沒等到想見之人,但般若的歸來,讓松文放心不少,他朝紫棠點了點頭,道:“多謝照料。”
此時般若笑容滿面,似是心情很好,定眼一望,才發現她身上多了一把劍。那劍柄精雕細琢,鑲有碧玉,劍鞘修長筆直,别具匠心,一看便知是一把上好的靈劍。
松文納悶這劍從何來,正欲詢問,紫棠便先開了口,道:“江公子,這是城主給您送來的。”
說着,她朝門外點了個頭,下一瞬,數個形狀各異、大小不一、顔色不同的鬼怪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了屋裡。
松文微微瞪大了眼,呆滞地愣在了原地。漸漸的,這本是寬敞的廂房,便被妖魔鬼怪擠得水洩不通,天上飛的,牆上爬的,地上滾的,應有盡有。
而般若似已入鄉随俗,不僅是見怪不怪,還興奮地拔出了佩劍,裝模作樣地朝一隻小青鬼刺了過去。那小青鬼也很是配合,煞有介事地尖叫一聲,好似被擊中一般,動作浮誇地倒在了地上,逗得般若笑開了花。
紫棠飄至空中,清點一遍屋中鬼怪後,對松文道:“江公子,城主讓我問您,這些鬼怪的數量,品種可夠?”
怔了片刻,松文才反應過來,這一屋的鬼怪,是枯荷替他圍獵準備的。這夷陵城中,本就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鬼怪,隻要城主一聲令下,便能輕而易舉地搜刮出各種小鬼,這樣一來,哪還需要自己特意去捉。
“夠...” 他嘟哝道。
“那就好。” 紫棠笑了笑,輕輕一拂袖,一屋子的鬼怪紛紛散了形體,化成一縷縷閃着磷光的煙霧,飄至紫棠手心,變成了一張張的符紙。
“一共是二十七隻。” 紫棠把封印着鬼怪的符紙遞到松文手裡,叮囑道:“城主還說了,用完之後,要帶回來,别把他們留在靈虛島,便宜了風公子。”
“知道了...” 松文舉起雙手,恭敬地接過了符紙,他望了一眼門口,又道:“他人呢?”
紫棠指了指一旁的牆,道:“在隔壁,城主說了,明日您和般若出發的早,怕吵醒他,今晚就不與二位睡一屋了。”
松文不禁暗道,這出發的日程,連他自己都沒想好,就莫名其妙地被定在明日早上了,靜默半晌,他望了一眼般若,又道:“那把劍...”
“枯荷哥哥送的!” 般若迫不及待地回答了松文的疑問,她舉起長劍,炫耀般地揮了兩下,雀躍地道:“他說了,跟着江粼哥哥去仙門修行,手裡得有一把像樣的劍。”
“...仙門...修行?”
松文顯得有些為難,也不知枯荷對般若說了什麼。按照原本的計劃,他是打算送好圍獵所用的鬼怪後,便立即回夷陵與枯荷會合的。
“城主說了,” 見松文有疑色,紫棠又補充道:“江公子此行無需倉促,般若入學靈虛島一事,已吩咐人去辦,待兩位到達太學院,住所便會安排妥當,請您放心。”
比起魚目混雜的夷陵,山清水秀的靈虛島的确是般若更好的去處。島上需面對的,無非就是張揚跋扈的纨绔子弟,和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而這鬼市裡,有沉澱百年的不為人知,其表象的平和繁華,建立在嚴守規矩的基礎之上,于質疑者而言,可謂是暗藏殺機,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像那尋女的婦人一般,悄無聲息地被抹殺在僻巷之中,連屍首都不知所蹤。
盡管這安排合情合理,但是長時間離開夷陵,陪伴般若于靈虛島修行,并不在松文的計劃之中。他放心不下枯荷,轉身便往隔壁走去,卻不料紫棠搶先一步,擋在了面前。
“江公子。” 紫棠微微屈膝,有禮地道:“城主已睡下,公子也請快休息。”
松文想了一想,又道:“我和般若...”
“無需擔心,” 似是預料到他想說什麼,紫棠立刻打斷道:“我會陪二位過夜,這樣,就不是孤男寡女了。”
看來,枯荷這是鐵了心不想見人,事先把所有說辭都與紫棠商量好了。松文無話反駁,便隻好順了“旨意”,低聲道:“轉告他,有事随時喚我,我還是會盡快回來。”
“知道了,紫棠會轉告城主。”
說着,她忽然彎起嘴角,往一旁的房牆瞟了一眼,這一舉動,松文并無留意,他不知的是,此時此刻牆的另一頭,枯荷正抱着雙臂,透過面前透明的結界牆,暗戳戳地窺看着自己。這頭的對話,枯荷是一字不落地偷聽了下來。
“誰要等你回來...”
枯荷撇着嘴嘟哝着,随手拿起床頭的香爐,摟在了懷裡,可那香爐沉甸甸的,又硬又冷,抱起來一點也不舒服。望着空蕩蕩的廂房,枯荷黯然神傷,而這種心情,有些似曾相識。
不知不覺,和松文雲遊四方、胡吃海喝的日子,已快過去一年。
雖說枯荷有不願接近姑蘇的理由,但他也并非是打死不願回去,畢竟,那裡還有他白手起家的商鋪,還有自己打下的悠魂屋。
他隻是忽然覺得,松文沒有理由再這般跟着自己,好聲好氣地伺候着了。之前,他剛恢複前世過往,悲痛欲絕,情緒不定,才任性地讓對方陪着自己跑了許多地方。
人各有歸宿,剩下的路,終究要靠自己的雙腳走下去。若是松文和般若能好事成雙,又何必要三人同行,讓自己夾在中間礙眼。接下來,隻要自己好好活着,修身養性,不再胡作非為,禍害蒼生,讓松文操心。那麼這一世,手腳健全的他,便不會再留遺憾。
這本是一件好事,枯荷卻是越想越落寞,于是他安慰自己,即便沒了陪伴,他還有一座城。
“鬼市是我的,朱顔閣是我的,美人俊郎,我應有盡有,世上之人,誰不羨慕這城主之位,我還能有何不滿。”
明明好似擁有一切,他卻感到失去了所有。
他癱倒在榻上,點燃了手裡的安神香,閉眼的那刻,他仿佛看見了溫柔體貼的重翊,嚴厲可靠的江粼,還有聰明乖巧的聽雨。
那回不到的最初,才是枯荷想要的。
“全部...都陪着我...”
如若隻是夢,那即便再貪心也不足為過,枯荷低聲呢喃着,任由自己掉入虛無的美夢,沉入了回憶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