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他頓了頓，好像不知道怎麼把話接下去，片刻，他讨好賣乖地道：“我給您老做牛做馬，伺候到你消氣為止可好？”
語畢，林中陷入了死寂。
這般厚顔無恥的話語，打死都不會有人相信是出自那高高在上、藐視一切的夷陵城主之口。
離垢雖是愕然，但同時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上揚的嘴角，于是他壓低腦袋，開始強忍笑意。枯荷硬着頭皮耍無賴的模樣，未免太惹他心喜，隻不過那忍俊不禁隻維持了一瞬，就被一旁那忽然發力的傳冥鴻給打斷了。
隻見傳冥鴻閉目凝神，似在催功運氣，片刻之後，他倏爾開眼，甩動衣袖的刹那，那刺入其靈體的黑刃宛如琉璃一般碎裂崩塌，化成了稀薄的黑煙。
正如離垢方才所言，掙脫纏身的怨氣根本不費力氣。
随即，傳冥鴻大步直朝枯荷走去。
枯荷本能地往後縮去，惶恐之間，他才意識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懼怕破神術。
“壇主...有、有事好商量...”
哆哆嗦嗦地道出了這句話後，傳冥鴻的手已經掐住了枯荷的下颚。
“你不像她...你像死前的她，但也不全是她。”
傳冥鴻颔首凝望金色的眸子，神情專注異常，那淩厲的視線與記憶中一樣，犀利如刃，看透一切，刺得枯荷心裡直發憷。
“都、都過去這麼久了...人總會變，鬼、鬼也是...”
良久，傳冥鴻松了稍許手掌的力道，他将指尖逐漸挪到接近瞳孔的位置，不愠不火地問道：“誰碰過你的靈魂？”
“...不知道。”
答案脫口而出後，往事一一閃過腦海，枯荷想起了什麼，忽然猶豫了起來，琢磨片刻，他還是咽了口口水，鬥膽詢問道：“您與我結盟對抗重氏時曾說過...事成之後，要取走我靈魂...後來...不知您可有如願...”
雖記不請前世過往，但枯荷也能猜出，自己死後化作惡鬼，忙着四處作惡，定然是沒心思兌現當年與傳冥鴻的承諾。
“不是我。” 傳冥鴻否認地幹脆，琢磨半晌，他又低喃道：“但若不是我...便有可能是那小鬼...”
枯荷一愣，瞄了一眼離垢，道：“你是說小離垢？”
“不是那個小鬼。” 傳冥鴻将指尖滑落在枯荷胸膛，肅然道：“眼下我看不出端倪，需将靈體抽離，方知一二。”
“诶？等等...” 枯荷一驚，連忙抓緊對方那停在胸口的指尖，一臉賠笑道：“壇主，我真不能死...您大人有大量...”
傳冥鴻沉思片刻，側頭望向離垢，揮手撤去了施壓在其身上的咒法，喚道：“離垢，你過來。”
離垢本還在攢企圖掙脫破神咒枷，卻不料傳冥鴻眼睛都不眨，幹幹脆脆地把自己放了，他不由愣在原地，露出了一臉茫然。
見離垢隻顧着疑惑，動也沒動，傳冥鴻便又命令道：“在我施法的同時，你發動固魂術，如此一來，能确保他離魂之時七魄不散，神形合一。”
枯荷聞言，驚喜道：“壇主大人，您這...是不打算殺我了？”
傳冥鴻冷冷一笑，道：“你的靈魂獨一無二，在研究透徹之前，别說是我了，其他人也别想動。”
可試問這世上無數生靈，誰的靈魂不是獨一無二？
這番解釋讓枯荷不以為然，但他并無直言内心想法，隻是轉了轉眼珠，厚着臉皮又道：“我的靈魂若真暗藏秘密，今日就這麼瞧上一眼還不一定能琢磨透徹，不如這樣，壇主若能再幫我一忙，我這不值錢的靈魂，随你怎麼搗鼓，隻要人死不了，一切都好說。”
聽言，離垢差點沒被氣炸，他沖到枯荷身邊，喝道：“你腦子裡裝得是漿糊麼？被師父折磨過的靈魂，輕則魂魄殘缺，神志失常，重則灰飛煙滅，化為荒魂，再也無法進入輪回之井！”
一聽此言，枯荷眉頭一擡，當即反了悔：“壇主，方才我啥也沒說！”
“随意将靈魂交出去，當真是不知悔改。” 傳冥鴻打趣地望着枯荷，冷峻的神情變得溫和了些許，“這一次，你所求何事？”
此時傳冥鴻愠色全無，比剛破出封印時臉色好了不少，雖然他甚少展露情緒，但枯荷多少感覺得到，對方眼下心情漸佳，于是便趁熱打鐵道：“我有一弟兄，他靈體有損，三魂尚在，七魄缺四，乃非人非鬼之軀，您可有辦法幫他複原？”
傳冥鴻道：“他是你何人？”
枯荷指了指遠處躺着的夢回，道：“眼下是我的契鬼，也是那妹子的意中人，至于那妹子，是我贖回來的丫頭。”
傳冥鴻輕輕一笑，道：“你獻上自己靈魂，隻為成全一對下人？”
“也不是...” 枯荷嘟哝着，仔細想想，好像是有些虧，便又低聲道：“說是‘獻上’，不免有些誇張了，我是說，借給您瞧上兩眼...還有啊...壇主，您...下手輕一點，可别把我弄壞了...家裡有人心疼的呢...”
“若是怕疼，莫要抗拒。”
他雲淡風輕地說完，便将指尖點在枯荷心口，完全沒給對方任何心理準備，就發動了離魂之術。
于是視線逐漸模糊，微微的刺痛遊走全身，感覺到自身存在被抽離的一瞬，枯荷一下便緊張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想去抓住什麼，可努力掙紮了半天，才發覺身子不聽使喚了。
“枯荷，别怕，放松。”
聽到離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才安心許多。
待到周圍景象再次清晰時，他看到了傳冥鴻的臉龐，那張臉湊得很近很近，近的讓枯荷覺得自己仿佛停在了對方的鼻尖上。
可是自己有這麼嬌小麼？
他想扭頭，去看四周的情況，越發覺得哪裡不對勁，他無法做出扭頭的動作，因為他根本沒有頭，不止沒有頭，就連身子都沒有。
這個前所未有的感覺，實在太詭異了。
他虛無缥缈，沒有形态，浮在空中，毫無重量，似不存在，但又能感知到周遭的一切。
“看到了麼，這一點金光。”
傳冥鴻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低聲說了這麼一句話，然而對方明明就在眼前，其聲卻幾不可聞，遙不可及。
“看到了，這便是他金眸的緣由？”
離垢的聲音也傳了過來，但枯荷看不到對方，隻能努力嘗試轉動視角，可是眼下的自己除了意識以外一無所有，瞎折騰了片刻後，他終于掌握了一點訣竅，視野也逐漸變得更為開闊了。
終于看見離垢了。
他站在一旁，也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那專心緻志的神情與他的師父如出一轍。
“方才還在擔心我，現在卻研究得津津有味...”
枯荷不悅地埋怨了一句，但眼前兩人毫無反應，顯然是什麼都沒聽見。他又想了想，自己現在嘴巴都沒有，又怎能說話呢？他用意念再次移動了視野，終于找到了跪坐在一旁的那副屬于自己的身體，那身體沐浴在多重陣法當中，雙目緊閉，面色安然，紋絲不動。
不得不說，這是枯荷這輩子見過最奇特的一幕。
“這麼一看，就好像世上有另一個自己...”
就在他盯着自己的臉龐發呆時，一旁的師徒二人興緻勃勃地讨論了起來。
“這個閃耀着金光的東西，有極強的驅邪之力。”
“枯荷說過，他天生不受怨氣侵蝕，想必便是這驅邪之物的存在，才讓他有了除怨的天賦。”
“他的靈魂本就有掌控怨氣的天賦，而這驅邪之物又能保全他肉身不受邪氣侵蝕，這無疑讓他成為世上絕無僅有的怨氣掌控者。”
“若是如此，這驅邪之物從何而來...是本就屬于靈魂的一部分，還是...？”
“說它是吧，但其本質顯然不屬靈魂的一部分，說它不是吧，它又與靈魂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我見過的靈體數不勝數，不曾見過這般夾雜着異物的。”
“是異物...卻又不會與靈體互相排斥，到底是何方神聖...能有将驅邪之物與靈體融合的能力？”
傳冥鴻臉色浮現了亢奮的笑容。
“有趣...着實有趣，即便是那小鬼，手法也不至于比我還要高明如此之多。這獨一無二，且讓我帶回溺水閣...慢慢研究...”
聊着聊着，傳冥鴻忘情轉身，大步流星地朝一旁走去，與此同時，枯荷的視野也随之轉換，正當他納悶自己的身體為何離自己越來越遠時，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靈魂被傳冥鴻端在了手掌之上，一同被帶着離開了原地。
“等等等等等！我的身體，别忘了！！”
枯荷着急地大喊起來，奈何誰都聽不見，但好在離垢沒跟着他師父一起瘋，連忙追了過去，攔下了對方。
“師父！先把他放回去。”
于是傳冥鴻腳步一頓，似是才想起自己落了東西，不耐煩地歎了口氣後，他掉頭走回了枯荷身旁。
就在枯荷以為能松一口氣的時候，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雷光，擊穿了傳冥鴻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