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漢手裡抓着個酒瓶,腦袋擱在牆角,眼睛半睜不睜的,雖開口搭了話,視線卻擡不到枯荷臉上。
枯荷擦了擦臉色的淚水,一臉歉意地道:“不好意思,方才...踢到你了。”
“踢到我了?什麼時候?”
醉漢腦袋微微一仰,似是想望枯荷一眼,奈何眼皮子依舊耷拉,咕哝兩聲後,他奮力一擡手,把酒瓶舉到了對方面前,揚聲道:“來,喝一口,解千愁!”
枯荷怔了怔,還真接過了酒瓶,低眼一瞧,這就是小販叫賣的那瓶“一杯包醉,一醉十年”的佳釀。
恍惚間,腦海裡又閃過了零碎的畫面。
“...我來過這裡。”
他喃喃自語,仰頭嘗了一口壺裡的酒。
苦的。
他彎下身子,把酒壺還回去後,便坐在了醉漢身旁:“你為何想一醉十年?”
醉漢豪邁地笑了幾聲,道:“我曾是怨靈,久困人世,無法往生,被仇恨折磨了百年,我終于來到了黃泉路,然而來到此處後...卻得知...這些年來,我恨錯了人。”
枯荷默默地聽着,腦袋漸漸暈了起來,他迷糊地回想了一下,自己也沒什麼大仇大恨,這一世他總是以牙還牙,有仇便報,隻要怒火能發洩出去,許多恩怨也就煙消雲散,不會挂在心上。至于那久遠的前世過往,本就不該憶起,更是無從追究,留在心底的,隻有無能為力的遺憾與懊悔。
恨錯人這樣的事情,枯荷沒有經曆過,無法共情。
“所以,你殺錯仇人了?”
醉漢搖了搖頭,道:“并非是我親手所殺,但我的确朝她揮了刀。”
枯荷噗嗤一聲,笑道:“那你有何想不開的,人又不是你殺的。”
醉漢歎道:“是我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她的正直善良,門内弟子皆知,可大災來臨之際,我們竟輕信了隻言片語...将她視為奸邪...”
說着,他的聲音盡哽咽起來,停頓片刻後,他咬緊了牙,露出憤懑悔恨之色,道:“...那畢竟是我們最為敬仰的師父啊,身為弟子,又怎會有半分的懷疑...”
醉意愈發上頭,枯荷搖晃着腦袋,将一根指頭豎在眼前,卻數出了三根,他咯咯地笑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道:“...弟子,師父,奸邪...我說這位兄弟,你是何年何月的人啊,說詞這般迂腐,就像那些僞善的仙門一樣...聽着就讨厭...”
“迂腐...僞善...”
醉漢愣了一愣,心想自己家門被辱了,竟也不覺冒犯,反倒是釋然地笑了:“說得對!仙門消亡之緣由,确實有迹可循...就一個字...該!”
他擡手搭在枯荷肩上,贊歎道:“想不到你還知道仙門之事,難不成,小子你也生于那年代?”
“唔...” 枯荷擺了擺手,腦袋越來越沉,口齒不清地道:“算是吧...都過去了,别想了,趕緊投胎去...告訴你,過去的這點破事,最忌就是翻來覆去地想,我是過來人,信我,兄弟。”
醉漢聞言,顫顫巍巍地舉起指頭,張口欲言了片刻,才想好贊揚之詞,洪亮的吼了兩個字:“通透!”
于是兩人相顧一視,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一時之間,整個巷子都充斥着魔怔一般的笑聲,回蕩不絕。
可笑着笑着,枯荷忽然就笑不出來了,醉漢見他笑容凝滞,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了變化,便也疑惑地收住了聲。
“...兄弟...你...”
枯荷不安地抿了抿嘴,把指尖伸向醉漢額頭,遲疑地撥開了一縷淩亂的發絲後,他才看清了對方那藏在落魄之下的容顔。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唐突舉動,醉漢不自在地一顫,立即拍開了對方的手,哼道:“貼那麼近作甚?!你該不會有什麼奇怪的癖好吧?!”
“......”
枯荷緩緩放了手,垂下頭去,沒再說話。
沉默許久後,醉漢忽然笑了一聲,道:“你這小子,一股娘兒們勁,真讓我想起了當年的少主...”
“......”
“那個時候,大家嘴上雖不明說,但常會在背地裡議論,說咱們的少主怎會這般瘦小,那弱不禁風的模樣,好似誰給一拳頭,都能輕易把他放倒。”
“...有那麼弱嗎?”
“當然不弱!” 醉漢否定地堅決,道:“雖看似嬌弱,但他身法敏捷,劍術精湛,門中弟子,無人能級!”
“若是如此,又何必在意外貌。”
“自古以來,各仙門百家之掌門,不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便是威武雄壯,霸氣凜然,然以少主的相貌身型,即便修為再高,也難免會被一時看輕。”
“...嗯。”
“...以前年少不懂事,我也曾嘲笑過少主弱不禁風,後來我才知道...他本就是女子。”
“...這樣。”
枯荷平淡地回應着,似是預料到故事的發展一般,面容始終毫無波瀾。
“師母對她的嚴苛,我們有目共睹,少主雖生性貪玩,但她悟性極高,術法課業,從不輸于人,即便如此,她所獲得的贊言,也比我們任何一個弟子都要少。我真是不懂...她可是個姑娘啊,仙門世家千金!她難道不應被捧在手心上,當寶貝一樣供着嗎?”
“是嗎...”
回想從前,枯荷不曾覺得被重氏父母捧在手心過,他苦澀地笑了笑,總覺得前世白活了。
“自然!” 醉漢不容置疑,侃侃而道:“女子生來嬌弱,宜深居閨閣,不應抛頭露面,斬妖除魔,拯救蒼生,才是我們男兒的職責。”
聽到此處,枯荷情不自禁地輕哼一聲,嘲諷道:“此話差矣,按你方才所言,少主既為女子,且修為遠在同門弟子之上,若說她生來嬌弱,那你們算什麼,比嬌柔還嬌柔?”
被他這麼一噎,醉漢語滞了半晌,也想不到反駁之詞,隻得道:“也是!少主不同一般女子,當初為了護着我們,保全家族名譽,不惜違背父母之命,她一人扛下所有,沾得一身怨氣,我們卻誤以為她結交奸邪,堕入魔道...最後...她...竟是死在了...死在了她親生母親...”
“夠了。” 枯荷冷冷地打斷對方,毫無預兆地站起身來,道:“都過去了,她的死與你無關,你無需再惦記,更不必心懷愧疚,畢竟,将你封于重氏鬼宅,害你無法往生的人,也是她,所以,扯平了。”
“話雖如此...我還是...” 醉漢落寞地垂下頭,滄桑的臉龐怅然不已,靜默片刻,他總覺有哪裡不對,便又道:“你...怎麼知道,是她将我們封印在了鬼宅?”
枯荷冷笑一聲,随口謅道:“方才你自己說的,忘了?”
醉漢茫然地擡起頭,遲緩地轉動着眼珠,又道:“不對...你還說了...‘重氏’。”
枯荷低頭盯着對方,眼神裡閃爍着複雜的情緒,有冷漠,有憐憫,也有恨意。
“也是你說的,你醉了,師弟。”
醉漢望着枯荷,緩緩睜大眼,面容逐漸浮出了驚恐之色,他咽了咽嗓子,顫聲道:“你...是誰?”
沉默片刻,枯荷沒有回答,隻是冷聲道:“趕緊入輪回,你這幅模樣,實在讓我厭惡。”
因為自己,他被困百年,如今他掙脫束縛,投胎在望,卻又止步于輪回井前,而其迷惘的緣由,還是因為自己。枯荷不想背負這種沉重,也受夠了被無法改變的過去所牽扯的日子。
“我...想起來了...是你...是你闖入重宅,解開了彼岸劍的詛咒......能解開詛咒的...隻有...你...你是少主...”
醉漢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激動地發起抖來,他艱難地從地上支起上身,伸手去抓枯荷的衣擺,嘶聲道:“少主...我...我...對不起你...”
枯荷淡淡道:“你沒有。”
“我有!” 醉漢忽然提高嗓音,道:“是我糊塗,沒能明辨是非!”
“閉嘴。” 枯荷再次無情打斷對方,沉聲道:“前塵往事,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這一世我舊地重遊,終能還得重氏弟子自由,可不是為了讓你換一處地方,繼續踟蹰不前!”
“少主...!” 醉漢一聲長喚,怆然道:“弟子若求不得你的原諒,又怎能安心投胎!”
望着跪在身前的故人,枯荷強忍内心情緒的翻滾,道:“這一切的不幸,歸咎于家門腐朽落敗,我從沒記恨過你們。詛咒封印重氏弟子之舉,乃受往生冢衆怨靈的意願所驅使,如今百年已過,那股怨氣早已随風消散,我也不再是那日的我了。然而今日的你,卻還在向過去乞求原諒,歸根結底,你不過是想擺脫愧疚的折磨,既然是你自己心結,那麼解開的關鍵,根本不在于我。”
醉漢無言以對,他失魂地松開對方衣擺,緩緩縮着身子,将腦袋埋在了地上,粗聲抽泣着,久久不起。
“八百年了,該放下了,飲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此後再見,你我便是陌路。”
抛下這句話後,枯荷轉身便離開,再也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