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一旦脫離肉身,成為獨立的存在,唯一能作為年齡标識的,便隻能是記憶的長短,不論是長存不滅的鬼族,或是不曾喝下孟婆湯的新生人族,又或是被喚醒前塵記憶的轉世者,他們都無法再擁有與常人一般的心境了。
“風公子這話說的...” 绯紅擡起指尖,拂過自己那張精緻的臉,神情變得落寞了些許,“小女子我呀,表裡如一,芳齡永遠十八...”
就在這剛才轉暖的氣氛再度降溫之時,那本在埋頭狂吃的玄青忽然插了話。
“内鬼,還活着?”
離垢聞言,轉頭凝視玄青,片刻才回道:“算是吧。”
荼白譏諷地笑了起來,道:“玄青閣主可是上了年紀不記事了?還指望溺水閣為你解答疑惑?離垢與他師父青冥一樣,你可别想從他們嘴裡挖秘密。不瞞你說,從前我往溺水閣裡送去的叛徒賊子,一個個都下落不明,就算是我,都不曾知道他們屍首最終何去何從呢。”
“何止是你送去的那些…” 绯紅笑得意味深長,“因各種隐秘緣由被暗殺之人,其屍身時常是莫名消失的,也不知是哪位名不見經傳的大人…擅長如此精湛的傳送術法。”
離垢默然,拿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
“這話說的可就有失偏頗了。” 面對绯紅的幫腔,荼白竟也不打算與她一同拉踩溺水閣,反而倒打一耙道:“绯紅閣主,夷陵城每年慘死在你手的亡魂不少,溺水閣好心幫你暗中收屍,你還嫌棄人家做好事不留名。”
“哎呀…” 绯紅抖了抖扇子,嬉笑道:“荼白閣主,我可沒說收屍的是溺水閣。”
荼白輕哼一聲,默默翻了個白眼。
一旁的枯荷靜聽着閣主之間的對話,這才切實體會到,四大鬼閣閣主竟是這樣相處的,他們雖私下有合作,但各自的秘密并非完全共享。
趁着停頓的間隙,枯荷連忙舉手道:“都是一家人,說話别傷了和氣,各位閣主在鬼城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往後還請大家繼續齊心守護夷陵。”
城主發話,衆人各自噤了聲,片刻的沉寂後,荼白道:“此事無需城主多言,極樂閣也會誓死守護夷陵,任何有異心者,我必将其斬除。”
枯荷聽言,幹笑道:“的确,荼白的忠心,我是領教過的。”
再怎麼說,她可是在夢裡捅了自己幾十刀的大狠人。
聽出枯荷在暗指那次的逼供,荼白皺起眉頭,歎道:“往後,城主也該多加修行,夢境被入侵,是一件十分危險之事。”
“知道啦…”
枯荷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你家前輩桑落的夢境入侵,我也領教過了。”
“如各位閣主所見,” 風聽雨接過話頭,道:“城主記憶有失,修為、手段不比當年,這正是他一直不曾明示身份的原因。但若城主繼續不在人前現身,城中難免會有閑言碎語,長此以往,民心也會受到動搖。今日在此召見各位鬼市閣主,便是希望,此次夜宴之後,城主歸來一事,能确切坐實。”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绯紅先開口道:“我是沒意見,隻不過,要如何向衆人解釋,那個遊手好閑的浪蕩公子是他們最敬重的…”
話未說完,绯紅一頓,忽然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失敬,便讪笑道:“哎呀,我是說…怎麼解釋這風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是我們最敬重的夷陵城主呢?”
枯荷呵呵兩聲,不由暗道:“都已經說出來了就别硬收回去了好嗎…”
“無需解釋。” 離垢道:“城主的真實身份,本就不必公之于衆,各位隻需對外肯定城主歸來一事,便能穩固民心,此後,枯荷還是能以原來的身份,在鬼城裡繼續遊手好閑。”
這的确是一個好提議,如此一來,枯荷無需顧忌自己身份的改變,保持現狀,繼續當他的浪蕩公子,于是他連連點頭,并向離垢投去了贊同的眼神。
“這法子也不是不行…” 绯紅托腮望着離垢,笑吟吟道:“可話說來,你何時與城主變得如此親近了,我記得從前,你對他可冷漠了。”
離垢凝眉,反問道:“現在很熱情?”
绯紅笑道:“與其說熱情,倒不如說是親昵,方才你可直呼了人家名字呢。”
離垢一滞,無言以對,轉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同意溺水閣的提議。” 本在沉思的荼白忽然開了口,道:“鬼城住民并非想一探城主真容,隻想确認他歸來的事實,況且以城主這幾年輕浮的作風,的确難讓群衆信服,所以,我們理當繼續隐瞞他的身份。”
随即,一直少言的玄青也發出了一聲響,緩緩道:“我沒意見。”
來回讨論半天,幾乎每個人都踩了枯荷一腳,結論無非是:城主是有了,就是拿不上台面。
雖聽着不是滋味,但枯荷也難不認同他們的觀點,他毫不計較地舉起酒杯,在空中一敬,道:“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那這事就這樣定了!”
片刻,衆人稀稀落落地一同舉起酒杯,各自一飲而盡,唯獨松文,始終沒有動過桌上的酒杯。
說起來,這滴酒不沾的習慣也不知是哪來的,每次帶他逛青樓,不論紅倌怎麼勸酒,松文始終都是拒絕的。
可從前也沒聽說過,江家有禁酒的傳統啊。
“江粼木頭,” 枯荷斜眼望着他,半開玩笑道:“今天可是本城主登基的大日子,你都不敬我一杯助助興?”
松文一怔,低頭看了一眼滿杯的酒盞,露出了為難之色。
“我恐怕...”
就在他支吾猶豫之時,風聽雨忽然替他接了話:“若真要讓前輩喝酒,我建議,還是等到晚宴之後。”
“咦?此話何意?”
枯荷聞言,立刻瞪大了好奇的眼睛,江粼滴酒不沾的緣由,自己不知道也就算了,為何風聽雨會知道?
“因為喝了酒的江粼...” 風聽雨笑容可掬,“會變得十分有趣。”
松文橫了風聽雨一眼:“住嘴。”
一看松文都喊風聽雨住嘴了,枯荷的好奇心已快蹦出胸膛,他直勾勾地盯着松文,眼睛眨巴眨巴地閃着光,仿佛在說:快讓我看看什麼叫有趣。
松文敵不過他期待的眼神,又一心想推脫,隻能為難地低聲道:“别聽他胡言,一點都不有趣。”
風聽雨又道:“前輩若覺得‘有趣’二字不夠精準,我大可換些字眼。好比說......狂放,暴戾,放縱,恣肆,卸下束縛的脫缰野馬,無人能阻的洪水猛獸......這些用詞,前輩可有喜歡的?”
堵不住對方的嘴,松文隻能揉着眉頭,重重地歎了口氣,于是風聽雨笑得越發邪氣了。
“前輩不必感到難為情,坦白而言,我認為那樣的你才是有趣的。”
說這番話的時,風聽雨已然把平日裡虛假的溫文爾雅甩到了十萬八千裡遠,其神态宛如傳冥鴻再世,可即便如此,枯荷竟也認同對方所言。
“我也想看...” 他低喃着,舉起酒杯朝松文遞了過去,“...那樣的江粼。”
沉默半晌,松文側開腦袋,低聲道:“會有機會的。”
枯荷撇了撇嘴,掃興地準備收回酒杯,可忽然腹部傳來一陣劇痛,使得他身子一顫指尖一抖,那酒杯便從手中滑出,摔在了地上。
“啊!”
随着酒盞碎裂在地,他也疼得喊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