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菜菜子和美美子手挽着手,娉娉婷婷地邁進電梯間拐角了。
夏油傑把玉桂狗發圈戴回手腕上,再下一秒和身後的人面面相觑。
仍然是對面先發話:“你要去聚餐?”
他脊背一僵,轉身把帽子扶正,兩手插兜,“去啊,為什麼不去。”
他壓根就沒想回避。
想的話,他今晚就不會來。
他沒做錯過事,坦蕩得一塌糊塗。
夏油傑回到日本是半年前,除了家人誰都不知道。
真奈美嘴嚴,這事也沒傳到菜菜子和美美子那幾個人耳朵裡。
其實他在日本一直都有粉絲——地下論壇甚至有專為他開的闆塊,有個俗豔又恰如其分的名字叫“紫金白月光”。
剛回東京不久,在街上被偷拍到,發上SNS,配文是“家人們不會吧夏油傑回國了???!!!!!”小範圍地引起了一些轟動。
菜菜子和美美子半夜三更打給真奈美,嚎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想念之情溢于言表,也着實讓他内疚了一把。
那時候他的合約還沒落定,就沒出面發聲,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不過很快問詢電話和郵件紛至沓來。
當年他走後,直到七海建人過勞暈倒在後台上了新聞,他又猶豫了一年,最後沒聯系,先找了天方美帆。
天在藝能界做玉女那幾年攢下不少人脈是其次,作為發掘和引薦七海建人的恩師,她其實是個很懂得體察和談心的角色。
她沒介意他們之間并無直接的前後輩關系,有一說一,利弊分析得頭頭是道,他聽進去了。得虧是這個年紀的他才聽得進去,和當年那個一言不合棄團遠走的形象判若兩人。
好在他有底子,還有早年的受衆,最好的是他還年輕。日本的娛樂業界需要他這樣有國際視野的多栖人才。沒有現成可利用的資源,有他也不想要,他倔在這裡。他确實适合單打獨鬥,半年裡出了一張碟拍了幾個CM上了幾個綜藝,大小寫真書出了一籃子,以破竹之勢殺到台前,資源以馬太效應堆積,廣告車和VANILLA并駕齊驅,單人海報和新宿巨大貓比翼齊飛。天特地打來電話恭喜,就連隐退養病中的七海建人都托人帶信兒,說他回來得正是時候,末了還補一句“我實在是看不慣五條悟那張臭臉”。
看不慣的又不止七海建人一個人。
他走的時候不聲不響,就連跟隊友們也沒過多解釋,為此還和七海吵了一架。
但是他們跟五條悟是私怨,總歸不是拿得上台面說的東西,五條悟紅得有他的道理。
話再說回來,他又不是來搶五條悟這碗飯吃的。
——于是現在的局面就是,夏油傑和五條悟隔着一張長桌,各吃各的飯。
編劇孤爪研磨不在,說有事忙,大家都知道他懶,忙=在家打本,沒戳穿。
導演黑尾鐵朗成了他的嘴替,真誠地謝謝各位撥冗前來試鏡,言語間倒沒透露内定事宜。
這個本子就是沖着金棕榈去的,得有個英語賊溜的演員,能用原聲當然好,歸國的夏油傑屬實是天降紫微星。五
條悟不是這張桌上最大的咖了,但他的心思沒在這裡。
他不記得夏油傑這麼能喝,也許是和洋人混在一起那些年練出來了。
酒量和思念一樣,能鍛煉能免疫。
但是夏油傑練出他的了,五條悟顯然還沒有。
飯畢将近深夜,雨收雲散,一衆仙男仙女雲集lobby,打電話的打電話,叫車的叫車。
按慣例還有續攤,五條悟主動說:“去我開的會所嗎?”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該聽的人能聽懂,要是裝不懂他也沒辦法。
夏油傑的助理也是個剛入行不久的新人妹子,已經陪了一場,這會兒有點站不住了。
距終電還有一刻鐘,但是夏油傑不放心,請前台服務生叫的士送她回家。
幾輛計程車來了又走,路邊沒剩下幾個人,代駕也就位了。
賓利從地庫開上來,五條悟盯着夏油傑:“上我的車?”
夏油傑沉默,然後拉開後座的門坐上去。
司機看到上來的人不是老闆,倒有幾分面熟,腦子還沒轉過來,老闆從另一邊上了副駕。“去青山。”
老闆在副駕黑個臉,後面還拉着個新晉頂流,司機全程不敢說話,好在深夜不堵了,一路開得順風順水。
青山的房産本來是别墅,不過在商用區,把地下室改了改,做成私人俱樂部,但是一年裡用不到幾次,五條悟的交際圈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麼豐富。
往年他上節目自爆在圈内沒多少朋友,有人揶揄他高處不勝寒,粉絲們敬重他潔身自好,但他是個事業狂這件事沒人質疑。
夏油傑的腦袋靠在窗玻璃上打盹。
帽檐遮住他上半張臉,露出一段直挺挺的鼻梁,鼻尖聚起一丁點化了的粉底液;牙尖咬住下唇,那個用力的樣子很難判斷究竟睡着了沒有。
碎發從頸後鑽出來,散亂地貼在鎖骨周圍;米色襯衫外套敞開着,脖子上挂一根克羅心的鍊子,恰好垂在胸口的位置。
這個睡姿太過不設防,看得五條悟心裡火氣冒。
外界形容夏油傑有很多詞,最多的是美麗和天才。美麗沒人不承認,但是天才五條悟不認,天才太稀有,有的人一輩子在電視上都未必見過幾個天才,更不要說生活裡活生生的。
五條悟是天才,但夏油傑絕對不是。
被稱為“天才”的刻苦和血淚,是更加猙獰的傷痛,痛到有些人甯願舔着臉當天才,也不願承認自己是哭着付出過的庸人。
論才華論器質,夏油傑就是比庸人高了一點吧。
另外,夏油傑刻薄,同時多情,脆弱,也哭過。
這些,五條悟知道就行了。
他深知自己的人格缺陷,占有欲是其一,他打敗過占有欲,方式是拒絕了夏油傑的告白,那時候他挺為自己的理智慶幸:異地戀沒有未來。
在之後的幾年,和夏油傑分别的幾年,他被占有欲持續報複和折磨,那是名為思念的酷刑。被理性壓制的感性從不認輸,它會以極鑽心的方式不斷地殺回來,把理性按在地上反複摩擦:服不服,不服就再打一次。
那是在名古屋的對盤上遇見,聚餐結束在海港邊的意大利餐廳,夏油傑喝了兩杯莫斯卡托,眼圈比眼睛還紅,一行人沿着海邊棧道散步,夏油傑避開所有人,拽着他的袖子說“喜歡”。
日本屋脊山高水長,他沒回應,夏油傑知趣地沒再提,甚至沒拿喝多當借口。
他連台階都不給自己找,就是倔成這樣。
後來想想,日本橫斷線算個屁,那時候他們已經隔着半個太平洋。
車掠過夏油傑的燈箱廣告。五條悟沒忍住又看幾眼,再次确認了:拍的什麼玩意。
他記憶裡的夏油傑,什麼都比不上,什麼都。
除了現在的夏油傑。
家入硝子正在二樓修圖,收到五條悟消息,問她在不在青山,在的話麻煩提前開地下室的門。
她是五條悟的第一位助理,五條悟有四個助理,她可稱嫡助理,雖然最早跟着五條悟是公司指派,但她覺得五條悟凡事認真的個性很對她胃口,互相沒得挑剔。
她主職是media promotion,五條悟在青山别墅給她置辦了間工作室,因此她也兼職别墅的看管。
說是會所,其實就是個帶頂級KTV設備的酒窖。當然音響是價值八位數的德國原裝,葡萄酒則空運自波爾多、勃艮第和托斯卡納。
五條悟自認是個粗人,品不來這個珠那個珠的區别,這一整層貨的主要用途是待客,至于他自己,樓上吧台裡那一櫃妥妥夠用,不一定貴不一定夠年頭,包裝瓶卻是一個賽一個漂亮得天上有地下無。
他是最俗的那一類人,喜歡的是最漂亮的那一類東西。衣帽間的首飾區,西太後和亞曆山大麥昆各自占據一山。
夏油傑走了,剜走他心裡最漂亮的一塊紫色。找不到東西填補,就像積攢了五彩斑斓的紅的酒窖,看起來滿滿當當,走進去總有回聲。
家入硝子在停車場邊上候着,輔助幾輛車一一停好,跟下來的老闆和藝人們挨個打過招呼,就準備回去幹活,被五條悟在電梯裡叫住,“你忙一天了,下來一起玩吧。”
他對待家入硝子相當客氣,原因無他,家入硝子實在是個百裡挑一的好助理。
他們一起工作有年頭了,互相說不上掏心掏肺也算知根知底,聽她提過少年時代的往事,初中和高中被同一個人連續甩了兩次,好在最終修成正果。
這姑娘個子小小,但心氣高,勁頭足,就是在堅持不懈這一件事上,五條悟都敬她女中豪傑。
五條悟并無心唱歌,在座的又不缺vocal,包括夏油傑。但他還是點了一首,彩虹樂隊的《瞳の住人》。
他知道夏油傑回國,那時沒想把他追回來;前面在試鏡廳目睹他和菜菜子和美美子卿卿我我,也沒想把人追回來。
從赤坂到青山,十來分鐘的車程裡,他想把他追回來了。
這歌key極高,他唱得相當勉強,間奏的地方,扭頭一瞅,好家夥,夏油傑并不在座位上。他的位置被一個企鵝抱枕占着,的頭枕在上面,看那睡相,夏油傑離席得有一會兒了。
五條悟跟家入硝子使個眼色,家入硝子起身過來。“去把那家夥弄醒,問他要不要去客房睡。然後去找一下夏油傑。”
家入硝子領命而去,貼牆繞着走,不打擾興頭上的衆人,湊到乙骨憂太跟前,蹲下身子,輕輕把他晃醒,好聲好氣,奇迹般地散發出母性光輝。乙骨憂太表示不走,把企鵝抱枕摟得緊緊,嘴裡念叨着祈本裡香。
家入硝子對五條悟攤攤手,五條悟也攤攤手,表情說:随便他吧。
家入硝子出去了二十分鐘沒回來,連一條消息也沒來,五條悟等得上火,更擔心夏油傑的安危。他三兩步跨到抱着企鵝頻頻點頭的乙骨憂太跟前,揪起他的耳朵:“哎哎,出去清醒下。”
乙骨憂太疼的呲牙咧嘴,迷瞪着眼,“去哪醒啊?”
“去找你家入硝子姐,找到了這個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