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彈一吹,氣息竟無半分差池。一曲《梅花三弄》,仿佛是他們早已默契于心的對話,既無親昵,也無疏離,隻餘彼此心照不宣的從容與自持。
諸人不敢言語,隻怕驚擾了這場天籁。連向來輕浮的鄭太妃,也不知何時住了口,眼中微微怔忡。
良久,鄭太妃輕咳一聲,笑意裡帶了幾分揶揄與俗氣:“哎呀,好聽極了!早就說殿下和舅父親近得很。先帝在世時,還常念叨着,若将殿下許給梁侯長子,豈不親上加親?隻可惜……”
瑟若自矜風度,自是不予理會,反而是梁述笑意不改,淡然回應:“昔日桓伊三弄,鐘嵘斷腸;若無心聞者,不過三弄雞鳴。”
在場宗親聞言低聲哄笑,越笑越止不住,把個鄭太妃弄得臉上又紅又白,又不敢承認自己還是聽不懂。林璠的玩伴們也不解其意,林璠便拍着大腿笑着解釋:“這是說曾經桓伊作此《梅花三弄》,高情逸韻,鐘嵘稱之‘可令斷腸’。舅父這是譏諷太妃,不懂好音樂,聽了也就像聽三聲雞叫罷了。”
這段小插曲過去,衆人又把盞言歡。梁述看着戚宴之走來,給瑟若遞上一信,瑟若當即拆讀,原本含着笑的眉眼竟更柔和幾分。
信是祁韫從杭州寄來,言将登船,三五日至溫州。自别後,這是祁韫寫給她的第二封信。
第一封謝她賜藥之恩,言已将開海之事交予父親祁元白,又說動王令佐加入其間。随信送來的還有青鸾司的密報,這是瑟若多年要求的習慣,無論大小事體,青鸾司皆要在臣子禀報之餘,查證後提供佐證給她。密報詳載祁韫以“鹽底百駿”取悅王令佐之事,瑟若看完,會心一笑。
第二信無甚要事,隻按例彙報行蹤,卻在末尾說:“韫行役四方,願為殿下争得一寸閑雲,自可倚風弄弦,與山河共幽音。江山露色,煙景清嘉,望殿下毋以政務自縛,忘卻人間可賞之景。”
這封信落在她指間,仿佛那句“賞景”微微生風,拂過心頭,也吹開了這日宮宴之中本已如春水般舒展的眉眼。
梁述将她神情幽微變化盡收眼底,若有所思。
琴以言志,音律最能照見人之心性。瑟若天賦極高,十八歲後絕弦,不過是因政務日冗,怕玩物喪志,怡情奪性。
梁述本就是她琴藝上的老師,怎會聽不出今日她這一曲雖清遠淡泊,氣韻中卻塊壘盡消,意氣自生,仿佛那份藏于幽深心處的力量已不再受困,反而更顯沉穩堅定,舊日的憂思亦随之散去。
他想起當年俞清獻死後,瑟若曾獨至坐忘園,本拟她會借機發難,大張聲勢,卻不料她盈盈一拜,淡然道:“既然敗者已去,我要拜勝者為師。”
梁述望着這個侄女,不禁生出由衷的贊歎。他這個人、這一生本就是盡善盡美,故唯有盡善盡美的事物方能入他眼。端王與自己那位平庸的妹妹,竟能生出這般人物,不得不令人感慨造化之巧。
于是他指導瑟若本就頗有造詣的音律,更教她政事、權謀、人心。他豈會不知,瑟若當初低頭,不過是蓄勢藏鋒,靜待時機成熟;豈會不知,她正是以他所授之法,一點點撥動局勢,悄然替換自己與王敬修布下的舊人?
梁述卻并不惱怒,反而十分贊許。就像一盤好棋,瑟若所行皆為上乘妙手,他為什麼要阻?唯有他與她,才是真正心意相通、彼此理解之人。王敬修看不懂,江振更看不懂——但他知道,瑟若懂。
回府後,梁述吩咐道:“叫江振的人來見我。”
不多時,一名東廠手下悄然而至。梁述看了他一眼,問:“東南局勢有何變化?”
“沒什麼大事需要關注。”那人稍作沉吟後答道,“隻有一樁小事,浙江布政使沈瑛之子沈陵突然帶了祁家一群人到溫州,說是做生意。章晦等人正忙于跟這姓沈的鬥法呢。”
梁述聽後一哂,覺得頗為荒誕:“到汪貴的大本營做生意,章晦那蠢材,指不定真信了。祁家都有哪些人?”
“江南掌家的祁元茂二子承漣、承淙,以及……”那人頓了頓,也有幾分品出味兒了,“端午賽舟獻技的祁元白之子,祁韫。”
“是昶慶無疑。”梁述笑笑,不再多言。衆人都知道梁侯思維敏捷,反正跟不上,随他吩咐便是。這人卻自以為摸到梁侯心思,自作聰明道:“梁侯,您看這夥人要不要除……”
梁述皺了皺眉,不屑地說:“章晦過得太安逸了,正好給他找點事情做做,别讓他閑得無聊。”
那人恭敬應是,隐入夜色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