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強壓下心頭翻湧的震驚與酒意,腦中已然冷透。
她自是要怒,為瑟若籌劃的新制火器,竟不足兩月便現身千裡之外的溫州,不知是什麼人膽大包天敢截朝廷火器,更不知紀家在其中角色,隻不開口,以目示意紀四說話。
紀四頭一次見她露出真實情緒,也稍覺訝異,隻當是酒後自控不及,反倒覺得她那少年老成的殼子微微裂了個口子,添了幾分鮮活人氣。他緩緩道:“賢侄,你聽守誠細講。”
這批火器共五箱、一百支铳,是七八天前剛在江上截獲的,恰是紀四找祁韫負荊請罪的前一日。
船隻自南直隸而來,僞裝成普通商船,過紀家盤口時應對失據,被紀守誠看出破綻,當即開箱查驗。一見之下,非同小可。
紀守誠本是四兄弟中最沉穩慎重的,原不欲輕易動手,正猶豫是放是收、該收幾成過路錢,那一船人竟擺出魚死網破的架勢,紀守誠隻好把他們滅了,隻留了一個掌櫃模樣的瘦子做活口,現下也關在紀家。
祁韫聽到此處,問:“可有信函?”紀守誠自懷中取出一封信,遞與她。
稍稍一瞥,祁韫便知紀四所言“足以引汪貴咬鈎”的緣由:信件擡頭,赫然寫着“汪船主親啟”。
她飛快掃罷全文,内容不過是“主上”遣我們向汪船主緻意,以“此物”為禮,言辭客套,似是初次接觸。
然不知為何,心頭愈發異樣,她複又細細讀了一遍,那點醺然的酒意登時化作冷汗,人也徹底清醒過來。
她拈着信,緩步走回座間坐下,神情之重使紀四與紀守誠皆驚訝不已。
祁韫心中泛起陣陣後怕,隻因這封信,竟出自祁家之手!
票号最擅設暗記,彙票必藏“押花”等識别記号,以防僞冒。祁家内部書信亦遵此制。
寫信人需要依據自己票号屬地,在信中嵌入該省簡稱同音字之變體,例如略減一筆,或添一劃倒筆,以供識别真僞。
因此祁韫每封信都要反複核對,對内對外,寫法有别。以她性格之缜密,不容半點纰漏。
而這封信字迹娟秀,語體通暢,顯非出自粗陋之手;偏偏其中一個“經”字,絞絲旁明顯錯筆。
“經”之諧音即“京”。此一錯筆揭穿秘密,這批火器,果然是自京城神機營流出。
祁韫方才以手試觸,雖不認得“火龍槍”,但徐常吉改良的火器她非常熟悉,可判斷其為半成品,甚至有依徐常吉的高标準淘汰的廢品,大體可用,但準頭嚴重失準。
如此,事情水落石出,定是朝中有人收攏神機營新制的廢次品,借祁家渠道轉手販賣汪貴。能讓祁家甘願稱一聲“主上”的,必是朝中重臣。
會是誰?王敬修?
祁韫知道,當年父親主導謙豫堂北地征伐,遭京中幾大票号圍獵,起步不易,是攀上首輔王敬修才站穩腳跟。此後數年向王家輸錢賠利,這次王令佐入京與祁元白結交,也是王敬修背後布手。
可細細想來于理不合。王敬修最擅左右逢源、圓融處事,少與瑟若硬抗。而開海一事,對于他所掌戶部根本沒壞處,反添巨額收入。若将軍器暗售海寇,不僅于利無補,也不符合其作風。
那麼,答案隻有一個:莊靖侯,梁述。
這六年來,王敬修掌财,梁述掌軍,兵部尚書、内閣大學士鄢世綏正是梁黨中最得力之人,有“梁右手”之稱。能在徐常吉入神機營兩月内就集齊第一批報廢軍器流入黑市,也隻有兵部自己人才能做到。
祁家這人是父親嗎?祁韫并不作此想。梁、王二黨向來既合且鬥,父親行事謹慎,從不越過王敬修另攀梁述,隻因權力場中最忌一身二主。何況若此事敗露,祁家必遭滅門之禍,以父親之穩重,定不會涉險。
那便隻剩京中二人:祁承濤、祁承瀾。而祁承濤大節不虧,不肯作惡,更無膽識甘冒天大風險接手,綜合性格與能力,此事是祁承瀾所為。
祁韫在心中冷笑,祁承瀾雄心勃勃要奪家主之位,王家雖為祁家庇蔭,可王敬修年已七十五,随時可能病逝或緻仕;梁述卻剛過五十,正當盛年,恰恰匹配祁承瀾的少主之位,隻要他膽子夠大、渠道夠硬,完全可能暗中投靠梁述,且自以為有梁述庇佑,勾結巨寇、私運軍器這等滅九族的滔天大罪也全然無礙!
至此,她雖不能斷言,但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隻待審那掌櫃便可坐實猜想。卻又轉而推敲紀家在此事中的作用,倘若這是一場針對她祁韫的圈套,便是萬劫不複。
紀四見她沉冷的目光在他和紀守誠面上一掃,知她有疑慮,實屬正常,于是和紀守誠鎮定坐着任由她打量。
祁韫見他二人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心中也知此事兩端既然在朝中重臣與汪貴,不管經由何人之手,紀家在其中無利可圖,還不如将武器私藏使用或轉賣,何必示于人前?紀四多年退求招安也非假象,又剛與谷廷嶽達成共識,何必沾染火器這等極度麻煩、效果未知的東西?
一念轉罷,祁韫當即跪地叩拜,沉聲說:“多謝世伯與守誠大哥,挽救我祁家于傾家滅門之禍!”
這一跪非同小可,紀四與紀守誠齊齊驚起,連忙相扶,口稱:“賢侄/祁二爺何至如此?”
祁韫将其中關節簡要講罷,紀四和紀守義面面相觑,都說無巧不成書,今日竟是巧合至此!
“那掌櫃是何樣人?”祁韫說,“可否引我一見?”
“這個自然。此人四十來歲,中等個兒,官話裡雜着點兒金陵土語。”紀守誠淡淡地說,“不如二爺你說得标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