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行禮寒暄過後,紀四便拱手道:“前番那批貨出了差池,所幸已追回,此番特來向汪船主結镖。”
說罷,紀守誠手下擡來一隻半人高的豎式黑匣,沉沉落在倉中地闆上。紀四微微一擡手,示意當場開鎖。隻聽咔哒一聲,匣門敞開,一尊斷眉金佛赫然立于其中。
那佛像橫眉怒目,正是不動明王,雖隻銅胎薄金,卻自有一股沉沉歲月之氣,燈光下金影微暗,分外壓人。
這批貨原是破衣爛衫、破銅爛鐵共二十餘箱,紀四卻隻呈上一尊佛像,顯然是要挑明早已看穿汪貴的金蟬脫殼之計,要他給個說法。
汪貴隐瞞佛像真相、壓低镖價确是實情,本就理屈無法托賴,卻隻是淡笑應道:“得罪老哥哥了,尤其那褚一橫吃裡扒外,幸虧老哥哥替我擒了他。既是你們抓的,便由你們料理吧。”
這一月來,褚一橫一直關押在紀家。起初氣焰嚣張,連日高罵,說他幹爹動一動小指頭便可碾碎半個浙江,紀家算什麼東西敢關他?罵了幾天,見無人理睬,才知自己成了棄子,漸漸熄了氣,乖乖閉嘴吃飯睡覺。
至于褚家的财産存糧,也盡落紀家手中。汪貴的意思,是将這些一并送出,權作補償這尊斷眉金佛的镖價。
此番紀守誠自是把褚一橫帶來了,若非他是汪貴的人,早一刀剁了幹淨,于是命人提溜過來,當着汪貴的面結果了,幾個手下套上黑袋丢進海裡,褚一橫生得肥重,袋子還差點套他不下。
接下來,才是今天見面的重頭戲,“兩根橫木走來的火罐”。
紀四卻隻作不知,一見褚一橫屍身沉入海中,便淡淡說道:“事情了結,咱們這一場稀裡糊塗的混戰,也該有個了局了。改日約上丐幫的嶽三斤,咱們幾家再劃劃道兒,免得小子們無謂厮殺,傷了和氣。”說罷,他起身拱手告辭。
汪貴素喜靜不喜動,若是尋常事,任憑紀四作态也毫不阻攔。但此次事關梁公初次送來的“重禮”,斷斷怠慢不得,又是特意為此上岸,若談不出結果,種種籌備便成空耗。
他隻得開口留步,紀四聞言回身,面上仍是沉若止水:“船主有何吩咐?”
“怎敢吩咐老哥哥?”論成名時間,汪貴比紀四晚了十餘年,這老哥哥卻也不常用,隻在落下風時喚。
雖如此,他也隻是微一拱手,語氣卻帶着三分倨傲:“不過老哥哥眼力過人,那兩根橫木走來的火罐,怕不是落在老哥哥手裡了吧?”
紀四隻淡淡掃了汪貴一眼,語氣平靜得像談天氣:“這東西燙手,汪船主真要拿?”
論理,江湖上少有不漏風的事。偏偏這一船火器如何落到紀四手中,汪貴除了起初梁述托人帶來的一句暧昧不明的話,竟無從查起。中間人是誰、如何轉手,皆無半點線索。
況且,内河一帶素來被紀家拿捏得極緊,繳獲火器、知曉其中關竅的,又是紀家最穩妥的紀守誠。汪貴暗中查了七日,竟連一絲縫隙也未曾捉到,也隻好硬着頭皮跟紀家見面。
無論如何,僅憑紀四這句話,汪貴仍無法确認東西真落在他手裡。他素來多疑慎重,這一點不像土匪,反倒更像個落子沉穩的商人。
他沉吟未答間,紀四已命人搬來一隻小箱,當場開鎖,攤在汪貴眼前。
隻見箱中陳列着一支“火龍槍”、一支弗朗機鳥铳,另有配套零件與彈藥一匣,在晴朗夜色下映出一層幽幽冷光。
兩位大佬自是不陌生此類兵器。就連早已退求招安的紀四家中,也藏有數杆貨真價實的弗朗機火繩槍,隻因彈藥難得、損壞難修,隻看不用罷了。
至于汪貴,雖未親眼見過火龍槍與徐常吉改良铳的真容,但隻憑那一身細緻的用料與鍛造工藝,便足以斷定,此物确是新制兵器,絕非民間可以仿造。
汪貴一經認定,笑意越發沉冷,自嘲一句:“老哥哥好本事。如此燙手之物,竟也能熨得服服帖帖,不叫半點風聲透出。小弟自愧不如。”
他話音一落,微頓片刻,倉中海風獵獵,帆布作響,竟覺氣氛微微一緊。
“隻是,神仙降下的天雷,可不是區區火罐能接得住的。”他狀似無意地擡掌,似在細觀其上紋理,口中淡淡地說,“凡胎肉掌,自是要燙手;可若這雷是劈人渡劫的,被劈的,才配扛得住。”
這話聽着不明所以,紀四和紀守誠卻都明白,既然雙方心知肚明是朝中重臣才能漏出這兵部新制火器,而紀四不知從什麼渠道破獲了是梁述在背後布手,自該掂量掂量,他汪貴和梁侯做生意,紀四配插一腳嗎?
既知是梁家流出的“天雷”,便是朝堂之局。汪貴能來問,便是後頭有人;紀家奪來,若無靠山,就是攔路奪食、逆天行事。
短短幾句,像一把刀緩緩按在紀四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