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瑟若交代次日一早便送畫至羅浮寺,戚宴之卻罕見地拖延緩辦,一挨再挨,直至近午才不情不願踏入寺中,詢問是否有一位年輕的“謝爺”或“沈爺”到訪。
那接引僧人聞言點頭:“确有一位謝爺。施主可需通傳?”
戚宴之心頭無端冒火:殿下竟連這個都一眼算中!她們兩個之間的默契,哪像是三面之緣、幾封書信、區區一幅畫的來往?分明是同源同脈,性情、氣度、愛好處處契合,什麼都不必說,卻什麼都能明白!
她極力控制,才沒手勁過大将裝畫的匣捏壞,氣極反笑,将匣随手抛給姚宛,大步随僧人往後院去。
祁韫既借謝氏之名,自不再似路上那般風塵仆仆,昨日便已在京中成衣鋪取了衣衫。京師手藝精良,雖非量體裁衣,卻也合身得體,無可挑剔。
戚宴之尋至時,她正與湛如禅師對坐閑談,落座在院中一株楓樹下。庭前楓葉正紅,祁韫身着一襲如晴山般的淡藍袍,在這深秋難得的暖陽裡,風度閑雅,格外出衆。
因連月多病,她間或輕咳,在戚宴之眼中,卻如針錐心,刺耳刺目。
但畢竟是深宮中人,戚宴之面上紋絲不露,笑容得體,溫聲道:“湛如禅師氣色極好,想是又得一位投緣之友。”
湛如合十颔首,微笑還禮。祁韫亦起身一揖,恭敬道:“戚大人駕臨,失迎之處,還請海涵。”
戚宴之今日來是公務,故着官服。即使再厭祁韫,也得護她周全,這是瑟若不必吩咐她也得知道的“旨意”。她如此行事,隻為讓有心窺探之人知道,殿下既然出手,此人已非可擅動。
雖如此,她不過是将畫交到祁韫手裡,實在做不來其他客套,便借口事務繁忙告辭而去。
祁韫按捺住心中翻湧的極喜,瑟若果然一眼識破她心意。“熏風不作,流水何興”八字,不隻是昭示身份的密語,更是一句不動聲色的約定:她會在羅浮寺等她。
情意如泉水破冰,汩汩輕流。祁韫心中隻餘一個念頭:她果然都懂,也盼着我回來吧?
這一刻,數月日夜奔波、殚精竭慮、九死一生,都化作涓滴甘露,如細雨落于枯枝,悄然催生新芽;又似亂世流人望見故園燈火,未語淚先流。
哪怕前路仍未知,但瑟若為她這一回眸,已足以照徹人世風霜。
湛如禅師望見這位謝爺的神情,一笑,輕搖了搖頭,不言不語起身離去,留她立在悠悠飄落的楓葉之下,迫不及待展畫來瞧。
那畫上有瑟若的題款,隽雅流媚,小草曰:“幽期久杳,湘弦徒咽。”
祁韫看着,忍不住笑而落淚。
“幽期久杳”,她還記得自己“讨飯吃”的約定,而“湘弦”指屈原投江,湘水流咽,後人以“湘弦”指代哀思之音。祁韫此番落水,不正如屈原沉江?以屈原作喻,無疑是對臣屬最高的贊譽。
這句話不僅工整對上了“熏風不作,流水何興”,還透着瑟若獨有的風雅俏皮,祁韫微笑之中,仿佛能聽見她故作不滿的話語:
“你向我讨飯吃又害我空等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不聲不響往水裡鑽,騙了我哀思,你這屈大夫該當何罪?”
承漣不解,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不解,都在無聲默問:你出生入死,究竟值得幾何?現在該明了了,有此一幅畫,一份情,一念相知無悔,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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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戚宴之一步三挨地走進瑤光殿,禀道:“殿下,是祁韫無疑。”
瑟若平靜地點了點頭,目光仍未離手中文牍,隻說:“動手的人,在诏獄了?”
“是。”
瑟若吩咐得極淡,卻純是一派山雨欲來前的甯靜:“主犯提來,從犯明日處死。叫江振、趙洪立刻過來。”
江振年輕時原是清瘦鋒利,眉目幹淨,這些年作威作福,那身形也鈍重不少。聽聞長公主傳召,卻是奇事一樁。
原來自先帝龍馭殡天後,他掌司禮監、東廠、錦衣衛,在梁述包庇放縱下權勢滔天,對外殺人如麻不說,在宮中亦趾高氣揚,不把瑟若和小皇帝放在眼裡。
平日議事,多由首席秉筆趙洪居中傳遞,反正司禮監從不駁内閣的票拟,更不會駁瑟若的批紅和旨意,政務上他隻負責蓋章,驅動東廠、錦衣衛清除異己才是本職。故這些年來,他和瑟若當面相談的機會竟屈指可數。
無論如何,主子傳召,不能不去,江振慢吞吞換了宮服,氣喘籲籲地攀上肩輿,想到該飯點兒了,這女主偏叫人去,隻覺肚裡饑餓,心裡冒火。
待趕到瑤光殿,日已西垂,宮中寒鴉落了滿階。
他吭哧吭哧地爬上台階,擦擦汗,作出一副大太監們駕輕就熟的忠厚老實之态,殷勤笑着向瑟若叩拜行禮。
殿中,趙洪俯身跪地,一旁還綁着個蒙頭的黑衣漢子。江振不明所以,瑟若示意扯下那人頭套,江振細看了看,仍不認識。
瑟若方幽幽開口:“江總管,咱們難得一見,便開門見山。你可知,你手下人暗害了我新任的青鸾司特使?”
江振心裡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