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意識到兩個人挨的如此近,姜明夜趕忙松開對方衣襟,正身後退,自然而然的又将距離拉遠。
他固執的與她的身體保持着一定的間隔,好像這樣才能昭示出他與她之間的關系有多疏遠。
很顯然,比起強迫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代替他最看重的庶妹嫁給禦史大夫家傻兒子,其實他刻意表現出來的冷淡更教她傷情,眼睜睜看着面前人剛斂去哀色的眸子因自己的舉動重新被更洶湧更磅礴的悲恸之色籠罩,姜明夜那方從對方肩頭衣襟上取下來的五根手指頭,就像被針快速紮了一下,生出細細密密的痛感來。
他悄麼聲的把手握成拳,故作平靜,“明月姑娘,你理解錯了,我問的是,為什麼父親那般逼你,你都不松口,而我望你嫁,你卻肯?”
“明月姑娘……”呢喃了一遍這個禮貌又生分的稱呼,似是怕脆弱暴露于人前,被以此相稱的小姑娘倏忽背轉過身子,再開口,嗓音已沙啞,“答案還不明顯麼,因為你是想把月亮捧給我,不惜跳進四方蓮池的哥哥,哥哥所望,縱是刀山火海,我亦入。”
她說“我亦入”,同她說那句斷不會教這世上一人再欺他一分一樣堅決笃定。
這兩句話的尖銳程度超出了姜明夜的想象,他本以為已将自個兒的外殼澆築地足夠堅硬,可當他做好芙蓉糕送到庶妹姜梨那裡,再折返回屋和衣躺在床榻上,一閉眼滿耳灌的都是這兩句話時,方才知這十年澆築,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終究是他沒能耐,不曾修煉出一副波瀾不驚的好心态。
風雨長廊前話别後的這一夜,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半宿,好不容易睡着後,姜明夜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裡,時光回到了謀朝篡位的那個人着侍從搬來長凳和大闆氣勢洶洶說要給他長記性的中秋夜。
惠肴蒸兮蘭籍,奠桂酒兮椒漿。
周公構建出來的夢境裡,他将一塊偷摸兒從祭壇上順下來的惠草肉包塞進紮着羊角辮的小妹嘴裡,又将一杯香飄十裡的桂椒釀一猛子灌進自己口腹,烈酒穿腸,辛辣感順着喉嚨湧上舌根的那一瞬,醉意也緊跟着一并襲來。
他可不是京都城中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子,光是聞一聞酒氣就熏的步履搖晃,不計其數次的偷喝經曆,将他的酒量練就的比同齡玩伴高出不知多少。
但,中秋月夜進獻給神明的酒和他素日裡偷喝的人間酒到底不一樣,隻一杯椒花釀的量,便教一向以三杯夕陽陳不倒而引以為豪的他微微有些迷蒙了。
神智介于清明與恍惚之間,他一擡眼,看見天上的月亮掉進了不遠處的四方蓮池裡,于是,他擡手指着方才懸挂月亮的天幕,轉頭問尚不能将路走穩當的小妹信不信哥哥能将月亮捧給她,小妹鼓着圓圓的腮幫子用力搖了搖圓圓的腦袋,稚聲稚氣說不信。
桂椒二香和着烈酒一起亂了他的智,夢裡的他和記憶裡的他如出一轍,竟真連半點考量也未做,一頭就紮進了那個人廢了好大心力精養出來的四方蓮池。
紮進去,在開滿菡萏的池水中撈了又撈,卻什麼也沒撈到,他想浮出水面問問岸上憑欄而立的小妹月亮是否還在池中,可他劃水向上時雙腿不約而同的抽起筋來,他分了一下心,一口水便在這時猛的嗆進了他鼻腔。
抽筋帶起的疼痛使他無法繼續泅水,隻能任由小小的身體不受控制的跌向池底,整個人被藏在深處的黑暗籠罩那一刻,他腦海中的恐懼一瞬攀爬至最盛。
就在他絕望的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一縷淡白色的亮光自上灑了下來,記憶中,在他快要溺死池底之際,是那個人身邊的親衛跳下來救了他,而夢裡,那縷亮光之下伸出手緊緊拉住不斷墜向黑暗的他的,是他尚且連路都走不穩當的小妹。
小妹的手還不足他半個掌心大,卻是那樣的有力量,小妹拉住他,借着身後穿透池水的月光看向他笑盈盈的說:“哥哥别撈月亮啦,小妹會去天上,做哥哥的月亮。”
小女孩兒綿綿柔柔的聲音反反複複響在夢中被月光映照的恍如白晝的四方蓮池下,一切說不出的怪異,睡着了的姜明夜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夢……
醒了。
從虛無的幻境回歸到天光将明未明的現實,姜明夜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擡起臂膀,就着床邊六角雕花彩燈看向夢中被拉住的那隻手,忍不住的想——
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早些把那輪明月送入禦史大夫府,人不在眼跟前兒,他的心也就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