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夜剛掀開轎簾,在府門口巴巴兒等了許久的姜梨立即就迎了上來,精緻羅衣和昂貴脂粉裝點出來的姑娘嬌嬌嫩嫩,尤其那一雙紅的像兔兒似的眼睛,瞧着讓人覺得,對她大聲說句話,都是一種罪過。
踩着小馬紮落到地上,姜明夜自然而然的解下身上大氅,又自然而然的搭在庶妹肩頭。
心焦如焚的姜梨一把按住兄長正替自己披衣的手,迫不及待問,“哥哥,如何?人可真是她殺的?”
聞聲,姜明夜沒有開口,但那副愁雲慘淡的模樣已經給出了答案。
意識到半道兒找回府來的罪婦之女果然殺了人,姜梨眶裡蓄了半晌的淚忽然就決了堤,她孩子氣的推掉肩頭大氅,一壁哭一壁含糊不清的嘟囔,“都說禦史大夫家的公子是傻子,這會兒看來她姜明月也聰明不到哪去,好好的富貴日子在前頭等着她,她卻偏要做下阿鼻地獄的殺人犯,阿娘說的對,姜明月和她那個公主娘一樣,都是天生的反……”
“骨”字即将從齒縫脫出那一刻,姜梨猛的反應過來兄長也是姜明月的公主娘所生,趕忙噤聲。
她小心翼翼觑着兄長的臉色,仔仔細細分辨對方是否因自個兒失言而平添郁結,不過萬幸,她的兄長似乎并不在意,少年人如冠如玉的面龐,有且僅有的,還是先前愁雲。
知曉說錯了話,姜梨自覺止了眼淚,她伸手拉住兄長冰涼的腕子,壓低聲音怯怯問,“哥哥,王朝律法森嚴,若咱們家保不住姜明月,是不是要嫁去禦史大夫府的……就還是我?”
大抵是先頭籌備聯姻事宜耗去了大半心勁兒,因而今日面對最疼愛的庶妹眼淚,姜明夜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若是以前,他定第一時間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大氅重披在庶妹肩頭,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寬慰惶惶不安的庶妹,但今日……
今日,他隻覺得累,累到連俯身的氣力都沒有了。
呵腰立于青石闆台階下的侍從很是靈透,主子恹恹耷了一下眼皮,他立馬會意,即刻上前撿起地上大氅收進臂彎。
拾衣的侍從退回青石闆台階下後,姜明夜打起全身最後一點精神,擡手在庶妹發頂輕輕拍了拍,“梨兒勿憂,沒有姜明月,還有别人,萬難,都有父親和哥哥替你排。”
“可是哥哥……”
姜梨還欲再言,但沒說幾個字,便被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打斷。
她停下話頭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瞧見了那個正從鞍鞯上翻身而下、從頭到腳俱是黑色裝扮的年輕侍者。
黑色,代表鴉,而鴉,是父親手裡一支屬性極為複雜的情報組織,這支情報組織在兩年前,被父親當作生辰壽禮送給了束發之齡的兄長,尋常時候尋常事情,是絕不會動用鴉的,而這一次……
這一次,是兩年來,姜梨第一次見兄長動用鴉中人。
她怔忪的片刻,黑衣裝扮的年輕侍者已松開缰繩,疾步來到青石闆台階下,在與抱衣而立的侍從比肩之處站定,颔首沖着她的兄長恭恭敬敬喚“公子”,言語間眼鋒有意無意掃向她。
而她的兄長明明将黑衣侍者這一算不得有禮的行為看進了眼裡,卻并未苛責制止,也沒出聲留她,姜梨縱是再遲鈍,也該明了眼下不是繼續為一己之私在兄長跟前兒揉碎愁腸的時候。
回看了一眼對她似有提防之意的鴉中侍者,姜梨斂襟提裙,“哥哥這會子既有事要理,小妹便先去阿娘那坐坐,待哥哥清閑些,小妹再來同哥哥叙話。”
說罷,姜梨偏頭轉身,款步先往府中去,行出數步,她聽見鴉中那名黑衣侍者在與兄長禀些什麼,因其刻意壓低了音量,她屏氣凝神依舊聽不真切,隻能從對方沉沉緩緩的聲線裡隐約辨别出“明月小姐”四個字。
明月小姐,哪怕這一稱呼所指代的人尚在囹圄,鴉中侍者提及時那語氣仍裹挾着十二萬分的崇重。
十年光陰,慢慢又漫漫,她早已從當年尚公主的軟弱驸馬和卑賤商婦柳茹昭之女蛻變成了從五品大理寺少卿與同大理寺少卿正妻沒什麼差别的當家主母之女,而昔年好命托生天之驕女腹中的姜明月,也因建興十一年那場動亂從金尊玉貴的皇室後裔變成了史書所不容的亂臣賊子遺孤,身份轉換,尊卑也打了個颠倒,阿娘執掌大理寺少卿府中中饋這十年,已鮮少有人拿她當庶女,個個兒都敬她如嫡,但……
鮮少并不意味着絕對不存在,譬如跟了父親很多很多年的鴉中侍者,他們便是現下為數不多的、還拿她當卑賤商婦柳茹昭所生的庶女來看待的人。
同樣的,建興十一年那場由葉朝歌發起的動亂仿佛從不曾在鴉中侍者的腦海裡留下印象,他們照舊奉亂臣賊子為天之驕女,敬就連她的父親姜恰海都不以為然的女兒為這府中嫡出。
對着區區一支常躲在陰暗角落裡為姜氏奔走賣命的情報組織,姜梨不是沒有想過擺出主家的威嚴強迫他們棄舊圖新,可,父親和哥哥都說鴉是姜氏在這波雲詭谲暗流湧動的京都城圖存之根本,要她和她的阿娘忍。
她看不懂紛繁複雜的朝堂政事,也理不清盤根錯雜的權貴關系,更摸不透屬性複雜的鴉在姜氏立足宦海的道路上究竟起着怎樣的作用,但她和她的阿娘勝在聽話,阿娘聽父親的話,而她聽哥哥的話。
父親和哥哥教她們忍,她們娘兩兒便是咬碎了牙齒和血吞進肚子裡,也得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