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姜明月打斷滔滔不絕的侍從,她倏忽收起笑容,雙眼一瞬泛起的兇光和此刻拘禁在身體裡的情緒終于同步,“你說哥哥幫你把鞋面舔幹淨,你如哥哥願,是在騙哥哥。”
小丫頭須臾變化的表情和那連稱了三遍的“哥哥”一詞驚的所有侍從一下子瞪大了眼,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尤其那名一口一個“老子”自稱的很是驕傲的侍從臉上神色更是刹那千變。
反應過來什麼,那名侍從盯着姜明月額角碎發下若隐若現、足有半截拇指那麼長的傷疤,略作遲疑後試探性的開口,“你……你是……你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姜……姜梨小……”
許是太過震驚,短短一句話侍從結結巴巴說了一兩息時間,卻還是沒完整說出來,最後一個字将要脫出齒縫時,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很大聲的喊——
“烏骓,是烏骓!”
烏骓,踢雪烏骓。
滿京都城的人都知道,這匹卑禾羌海供上來的河曲馬背馱的是誰,因而在喊聲響起那一刻,不論是那群方才拿話消磨時間的開道侍從,還是長街兩邊擠的滿滿當當的都城百姓,全都不約而同的屈膝俯身,姜明月被衆人裹挾着一并跪到了地上。
一春一夏一秋一冬,四季往返一遍一遍又一遍,便是三年。
隔了三年光陰,姜明月在九衢三市的都城街道同都城萬民一起朝卑禾羌海的河曲馬行叩拜禮,禮罷,她逾矩起身冒着被砍頭的危險看向馬背上的故人。
從前衣不蔽體食不飽腹,她的故人身形單薄的像一張被黃蘖染過的藏經紙,而現在,故人穿着襲松綠色狩衣騎在踢雪烏骓上,披一身旖旎日光由遠及近,那意氣又明媚的模樣,比絞胎純色琉璃散出來的色彩還要耀眼。
十五歲的姜明月站在泱泱人海中靜靜凝望着河曲馬背上在滔天權勢浸潤下孳長出一身威嚴的十四歲少年,第一次無比真切的感知到什麼叫富貴養人,風馳電摯的那一霎,她忽而驚覺,再窺不出半點昔年窘迫之相的故人,早已不是破瓦頹垣中追在她身後為一口饅頭哭的涕泗橫流的小花子了。
相逢之前,她有六七成的把握賭他念舊恩承舊情,不會在她身處險境時對她置之不理,再相逢之後,這種靠舊時光裡的舊經曆拼湊出來的把握,就隻剩下一二成了。
人心如水易變換,忽如春花又似煙,千日如窗間過馬,人是物非的而今,她實在拿不準邊疆那段寅吃卯糧号寒啼饑的過往于現下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掌權故人來說,究竟是絢爛的春花還是須臾就散的煙,甚至……
她連他是否還記得自己都拿不準。
但,她沒有時間确認了,最後一絲理智在那名侍從聽見她稱哥哥便将她錯認成姜梨的頃刻間,蕩然無存,殺人的欲望,再也按耐不住。
哥哥……
她古靈精怪飛揚跳脫常攪的滿府雞蹦狗走的哥哥,她跪在觀音像下默完《常禮舉要》背着她穿過藤蔓橫生的風雨長廊回寝卧的哥哥,她駐足拔步床旁說會做大官永遠給小月兒撐腰的哥哥……
哥哥可以不計較失水時所遭遇的種種,但她要替他計較,十倍百倍的計較!
跪了一地的泱泱人海中,她如一隻傲立雞群的鶴,昂着頭,梗着脖子,攥緊袖中短匕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了那名跟同伴得意洋洋炫耀自己欺人經曆的侍從。
“呲啦……”
利刃刺進人胸膛,鮮血從洞開的縫隙四濺而出那一瞬,原來是有聲音的,不止利刃破膛的聲音,霎時響起的還有倉皇逃竄的腳步聲、尖叫聲,缰繩勒馬的嘶鳴聲,或許,還有故人身邊的侍從刀出鞘箭搭弦的防禦聲……
不過,周遭的聲音和周遭的形勢一樣,于姜明月而言都可以忽略,她唯三需要在意的,是手裡的匕首插的深不深,血流的多不多,人死不死的了。
怕一擊不能斃命,她扭動腕骨将陷進對方胸膛裡的刀身來回翻轉,直攪到似有髒腑從皮肉破開的地方溢出,方才停手。
她抽出短匕,随手一扔,從肩頭撕下一片緞子邊旁若無事的擦着順刀柄流進手掌心的污血,邊鄭重其辭的更正。
“我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
“姜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