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就是有恙,從飛霜殿到金銮殿的距離,也不過半盞茶功夫就能走到,腳程稍快一些,便連半盞茶時間都要不了,及時通禀,文武百官絕計候不到半個時辰,而這半個時辰……
萬福轉頭再看了看香霧缭繞的壁龛,未用宋王希孟那副千裡江山圖遮擋的壁龛,一眼可窺全貌。
說是全貌,其實也不過就是兩塊刻有亡者名字的牌位,少帝罕見的不臨朝,便是為了那塊新刻下的牌位緻哀,以稱病的方式教文武百官在金銮殿裡白白等候半個時辰,亦是少帝不動聲色的、在舉朝野之力為那塊新刻下的牌位緻哀。
擎三年前帝星歸位的那一刻起,這飛霜殿内就有了一個鮮為人知的壁龛,龛中供奉的先人牌位,萬福識得,隻是萬福沒有想到,隔了三年時光,這龛中竟會再添新的牌位。
許是站的離壁龛太近,被旃檀香的煙霧熏着了,帝王近前侍奉的大太監萬福控制不住的紅了眼。
意識到自個兒的失态,他趕忙捏起袖角在睫根處輕輕拭了拭,而後碎步走至花梨木漆成的禦案旁,端起案面小爐上溫着正山小種茶的青花壺斟滿空盞,再将盞小心翼翼推至翻看奏折的少帝跟前。
“陛下……”知曉少帝不喜人多言,略作遲疑,萬福還是忍不住開口勸,“您素日操勞,昨兒個又一夜未休,縱是鐵打的身子骨,也經不起沒日沒夜連軸轉,今兒個不如就歇歇眼罷。”
“歇眼……”小聲呢喃了一遍這兩個字,少帝将臉從手中奏折裡擡起,他目不轉睛的盯着案旁已初顯老态的大太監,直盯到案旁大太監生出驚慌來,才慢悠悠問,“萬福可見過暗室裡那五條尾巴了?”
聽見少帝問起那五條尾巴,大太監萬福斂襟颔首,恭恭敬敬答,“奴見過了,十四昨夜抓住的那五條尾巴,瞧着不像是宮裡的人,應是咱們出宮以後,自宮外尾随上來的。”
“不是宮裡的人,卻未必和宮裡沒有牽連,”少帝将奏折擱置在案面,食指壓着奏折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朕出宮一事,僅飛霜殿裡為數不多的幾個侍者知道,而這為數不多的幾個侍者,竟引來了五條尾巴,萬福你說,朕的身邊有幾個朕能信的過的人?有時候……”
話及此處,少帝刻意頓了頓,他恹恹撐起的睑下,似有流光翻湧。
而被喚做萬福的大太監恰在此時擡了擡眼,這走馬觀花的一眼,正正兒夠他窺清楚少帝睑下那抹翻湧的流光,鬼使神差的,他膝蓋一軟,整個人不受控制的朝地下跪去。
額頭将抵在冰涼的地闆上,他旋即聽見頭頂傳來少帝帶了幾分嘲弄、幾分鋒芒的說話聲,少帝說:“有時候,朕甚至覺得萬福你也是别人安插在朕身邊的眼線。”
不輕不重,不疾不徐,隻在快要收弦兒時将最後兩個字咬的略略清晰了些,但就是這樣漫不經心中帶了少許字斟句酌意味的說話架勢,吓的輔佐了兩朝的大太監萬福出了一聲冷汗。
“陛下,”萬福将空懸的上身壓低,直低到快要和膝蓋下的地闆平齊,才拔高音量用一種類似于盟誓的語氣道,“奴才對陛下,此心昭昭,日月可鑒,原誓旦旦,天下皆知,以前,奴才是先帝爺的人,現在,奴才是陛下的人,奴才面上的這一雙眼,從來都不是為了巽親王長的!”
聽見跪着的寺人毫不避諱的說出巽親王三個字,少帝終于笑了,與此同時,他漆色眸中翻湧的流光也漸漸歸于平靜。
少帝起身,自花梨木漆成的禦案後走出,親自将跪在地上的大太監扶起,這一次,少帝沒有直呼大太監的名字,而是逾矩喚他——
“阿叔。”
猛地聽見這一稱謂,方從地上站起的寺人旋即又要往地上跪,察覺到對方意圖,少帝還未從對方胳膊下抽離的手掌驟然用力,硬生生将其不斷下滑的身形拎起。
便是在這種一個要跪一個不許的僵持境況下,不許的人垂下長睫盯着要跪的人,語調平淡的說:“沒有先皇,隻有朕,阿叔既不是巽親王的人,就睜大了眼睛替朕好好兒盯着前朝,有阿叔的這雙眼睛幫襯……”
少帝掌心再用力,強拖着欲跪未跪的大太監站直了身形,适才繼續,一個字一個字道,“朕的眼睛,或可一歇。”
“歇”字尾音剛落,一縷金黃色的日光穿透薄薄的窗戶紙照了進來。
光落在十四歲的少年帝王身上,影落在十四歲的少年帝王腳下,大太監萬福仰頭望着陷在光影之間的少年帝王,突然生出了一種窺見昔年故人的錯覺,而那位昔年故人……
絕不是已經薨逝的先帝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