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她将點翠鑲寶蝴蝶簪的簪尖抵在自個兒頸側,拿命逼迫阿叔回頭救姜明夜,興許阿叔那樣心慈性敦的人,至死也不會告訴她,她的阿娘打彩畫紅牆上一躍而下前,從先帝爺給出的選擇題中,選擇了她的哥哥姜明夜。
她被她的阿娘無情舍棄,阿叔卻沒有舍棄她。
毫無血脈牽連的阿叔,擎彩畫紅牆下一路殺回公主府,又護着她從公主府一路到京都城樓下,隻是……也隻能到京都城樓下了。
眼睜睜看着繁粟阿叔帶走胞妹姜明月,姜明夜的心裡燃起了一團嫉妒之火,這火一起便足足燃了十年,但彼時彼刻,五歲的姜明月獲悉母親在皇阿舅給出的選擇題中選擇了教哥哥活下來,她有且僅有的感受是慶幸。
慶幸……
被遺留在屍山血海裡的哥哥,不會死了。
隔着十年的光影回看那場刀光劍影中,将點翠鑲寶蝴蝶簪尖抵在頸側非要回頭救哥哥的、五歲的姜明月,已滿十五歲的姜明月終是沒能忍住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情緒,緊咬牙關低低的、不大真切的嗚咽起來。
咫尺之外幾番隐忍卻終究沒能隐忍回去的哭腔牽緊了繁縷渾身每一條神經,他想擡起手,像記憶中母親安慰自己時那樣,輕輕拍一拍明月小姐的腦袋,但手還沒擡起來,他旋即意識到,他們之間不止隔着男女大防,還隔着身份的尊卑。
尊與卑的概念在腦海裡覺醒,他十指裹住她雙手的姿勢顯得格外逾矩,可他實在不忍在她最難過的時候放開她,于是,他就像很多年前靜靜目送父親背影的母親一樣,靜靜陪伴着這個建興十一年父親拼死護下的姑娘。
建興十一年……
死神在他周遭降臨的時候,他也期待過從來隻肯将背影留給家人的父親會迎面而來,救他于水火,但,他沒等來父親。
把他從一堆家人的屍身下翻出來的,是姜恰海。
姜恰海翻出奄奄一息的他,對他說:“你父親把自己的兒子丢在血海裡,也把我的兒子丢在血海裡了。”
繁縷永遠記得母親說父親是王朝最尊貴的長公主葉朝歌的奴,父親是奴,父親的兒子亦是奴,可姜恰海的兒子同時也是朝歌公主的兒子,公主之子,亦是主,父親……竟把主子丢下了。
仔細斟酌起來,繁縷對明夜小公子的歉意,便是在獲悉父親隻從腥風血雨中救走了明月小姐一人起,開始滋生的,而他想要越過屍山血海去到小公子身邊,替為奴的父親彌補這份虧欠的念頭,也是擎此時開始有的。
人心一旦有所想,便也就有了由人拿捏的軟肋,姜恰海拿捏着他想去明夜公子身邊的念頭,将他扔進煉獄做了六年的鬼,那六年,若沒有奴對主子負罪感的支撐,他回不到人間。
建興十七年到永安第一年,先皇薨世新帝登基,前朝争權奪利爾虞我詐,他憑着在煉獄裡做鬼學來的本領和愧疚感熬煮出來的近乎瘋狂的贖罪執念,以最短時間重建了受建興十一年那場禍亂殃及的情報組織——鴉。
鴉,是父親的心血,是朝歌公主的遺物,更是他越過屍山血海去到被父親丢在那場腥風血雨中的明夜小公子身邊的資本。
借助鴉的勢力,昧着良心助背叛朝歌公主的丈夫姜恰海在波雲詭谲的前朝站穩腳跟,他終于如願以償的去到了明夜小公子身邊。
那一年,小公子十五,正值束發之齡,而他十七,從煉獄啟程,帶着支離破碎的鴉向小公子而去的路,他足走了八年。
侍奉在小公子身邊的日子,繁縷無一時無一刻不揣着滿腔歉意,極盡可能的彌補被為奴的父親丢下,差一點就死在建興十一年的主子。
但今夜,明月小姐于這一塊塊姜氏祖宗牌位前攤開的真相,教這些年來被沉甸甸的愧疚感壓的快要窒息的他,忽而喘上了好長一口氣。
原來,明夜小公子的命,不是柳姨娘冒着觸怒先皇的危險,央姜恰海入宮求下的。
原來,寸步不離跟着朝歌公主的父親,之所以丢下明夜小公子,是因為早就知曉公子不會死。
吸進胸腔的一口氣,隻令他輕松了一刻,一刻之後,望着建興十一年真正被朝歌公主抛卻的明月小姐,一種叫做不忍的情緒,複将他從頭到腳攏住。
“如果說,奴亡,非為主子差遣,那麼……還算不算無上光榮,算不算死得其所?”
得知實情的繁縷重新咀嚼了一遍明月小姐的問話,咀嚼出滋味,他正了正神色,用比先頭還要堅決笃定、還要真摯誠懇的語氣答——
“未遣而知主心意,是為目達耳通,奴七竅玲珑,當的是主子沒出口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