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連一個正身正臉都吝于分給旁側同僚,隻是對着案後帝王躬了躬身子,義正辭嚴道,“杜侍郎與本官無怨無仇,工部與禦史台也無怨無仇,查杜侍郎查工部,隻因監督糾察百官行為,是本官職責所在。”
職責所在。
铿锵有力的四個字蕩在諾大值房内,姜明月忽而又覺得,将“風骨”一詞套在眼前這個和姜恰海年歲相仿的中年男人身上,似也不算太過違和。
隻是她仍然想不通,有風骨的人,如何會做出脅權迫婚的事來。
不過,想不想的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工部杜姓侍郎接下來的話。
惡狠狠的質問撞上磊落又坦蕩的答案,激出的屈辱感令本就憤怒到極點的侍郎徹底失控,一時間,他顧不上此時正身處飛霜殿值房,顧不得聖駕就在跟前,口不擇言,“老匹夫你不得好死,周光景你個老匹夫,你就該在建興十一年跟那賤婦一起下地獄,老匹夫……”
老匹夫,周光景,指代的都是花梨木案前站着的禦史大夫。
而建興十一年下地獄的賤婦,隻有葉朝歌。
親耳聽見京都官員稱呼自己的母親、稱呼邊疆子民奉為女菩薩的葉朝歌為賤婦,姜明月交疊在身前的手,倏忽緊攥成拳。
與突然繃緊身體闆起臉來、毫不遮掩愠色的她比起來,小乞兒的情緒要難猜的多。
作為帝王的小乞兒,此刻沒有不悅,沒有怒意,而是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噙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斜倚在紫金楠木交椅裡靜靜瞧着暴跳如雷的工部侍郎,瞧夠了,他懶懶的瞟了一眼花梨木案面上擺着的銅胎掐絲琺琅匣。
姜明月略作遲疑,走近花梨木案,從銅胎掐絲琺琅匣中取出一方墨條,加水一下一下研磨成汁。
案前,工部杜姓侍郎仍不依不饒的罵着禦史大夫周光景,案後,十四歲的王朝少帝亦仍噙笑不聲不響的瞧着。
姜明月研墨的手沒抓穩,墨條自指尖滑落,濺起的墨汁染髒了她小拇指,這一幾不可察的錯舉絲毫沒引起案前正罵的起勁的工部侍郎注意,卻引來了案後瞧戲瞧的正出神的少帝視線。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貴為王朝少帝的小乞兒才發現姜明月的存在。
所有人的思緒都集中在禦案前兩個紅了臉的臣工身上,仗着無人留意,小乞兒堂而皇之的牽過姜明月的手,用身上那襲十二章缂絲衮服袖口仔仔細細擦拭她小拇指沾染的墨汁,直擦到那根蔥白指節再無一星半點污迹才放開。
墨磨好了,姜明月伸手取下懸挂在青白玉三陽開泰架上的狼毫筆,執筆将狼毫沒入汁中,擎等到狼毫徹底吸滿了墨,才雙手恭恭敬敬奉至小乞兒眼前。
小乞兒接過狼毫筆,在攤開的白紙上一筆一畫的,寫下一個字。
姜明月記憶裡的小乞兒,還是那個從别時什麼也不會,隻會一邊流眼淚淌鼻涕,一邊一聲一聲喊她姐姐的十一歲小兒郎。
從别後的這三年,是她對他一無所知的三年,而他在她一無所知的這三年裡,煥然一新。
拔高的身量、鋒利的下颌棱角、不怒卻威的氣勢、還有那個靈動爽利、側鋒如蘭如竹、筆迹瘦勁而不失其肉的字……
都教姜明月覺得陌生。
極具天骨遒美逸趣藹然之感的字完完整整陳于紙上,姜明月接過狼毫筆放入金漆葵花式洗桶裡,而後重新退回到紅木雕花挂屏處疊手默立。
打工部侍郎口不擇言的第一刻起就候到門外的禦林衛在這時沖進來,将反着天光的刀鋒噌的一下架至工部侍郎頸側,至此,吵嚷不休的值房終于又清靜了下來。
寺人萬福抄手穿過房内衆人,徑直走到花梨木案後十四歲的王朝少帝跟前,躬身請旨,少帝食指輕點着花梨木案上那張寫了字的紙,一字一頓、不痛不癢的說——
“全族。”
聞言,萬福順着少帝食指輕點的位置看去,赫然看見一個用瘦金體寫下的“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