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做了禦前筆墨侍奉,也不常伴禦駕,大多數時候,姜明月都是窩在飛霜殿後院的配房裡,或賞月,或觀雪,或沉默的聽着那個叫做千香的小侍女滿腹同情的絮叨那日漢白玉台階處,小姜少卿喃出“不相聞問”這四個字時的神情有多落寞。
有關于小姜少卿的種種,在小姜少卿任由庶妹将粉彩八方盆扔入井中的那夜後,就與她再不相幹了。
如今這諾大京都,與她相幹的唯有同自邊疆歸來的小乞兒一人,而她往後在這諾大京都城裡能指望的,也唯有小乞兒。
隻是小乞兒做了皇帝,日理萬機,她能見到他的時間屈指可數,便是年三十的好日子,她刻意往前湊了湊,也沒湊到被一衆華衣彩服簇擁着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小乞兒跟前,莫說跟前,隔着人海,她擡眼望去,甚至連小乞兒的眉眼都望不清楚。
小乞兒清眉秀目再一次映入她瞳仁,已是二月初二,而彼時,她正被這禁中最有權勢的女貴人罰跪在人來人往的宮道上。
二月初二,是龍擡頭的日子,亦是少帝千秋。
貴主兒十五歲壽誕,有品級的官員皆要入宮朝賀,太後作為少帝生母,值此之日,為彰舐犢之情,也為顯天家對近臣的看重,特于後宮設宴,邀五品以上的官員家眷入列同賀。
前朝後宮,原都與姜明月沒什麼幹系,但不知怎的,後宮的宴飲将将開始,一名嬷嬷突然闖入飛霜殿後院配房,嬷嬷腳蹤上跟着的人架起正對着窗框發呆的姜明月,不由分說的将她拖出了飛霜殿,直拖到另一處金匾高懸的殿門外,壓着她雙肩将她按跪于地,才堪堪松手。
一路裹挾拉扯,姜明月束發的木簪不知何時掉在了何處,沒了約束,一縷長發擦着她耳鬓垂下,将要回暖的春風輕輕一吹,便将那縷長發吹的到處都是。
為首的嬷嬷蹲下身,握住她鬓邊随風起舞的那縷長發猛地一拽,她還來不及擡頭看一眼旁側嬷嬷的臉,便被一股子鑽心噬骨的痛感牽引着撲向地面,與此同時,耳朵裡傳來嬷嬷輕而慢的嘲落聲。
“亂臣賊子的女兒,一心一意在宮外奔命倒也罷了,竟還敢入宮攪貴主兒清靜,”說着,嬷嬷手上的力道愈發大,語氣也愈有咬牙切齒之意,“貴主兒心善,登基之日赦了你們這些有罪之人,可你們這些罪人半點事也不曉,一個兩個都往前頭湧,是生怕所有人把你們忘了?”
“亂臣賊子”四個字方入耳中,姜明月旋即聽出聲音的主人是入宮那日與萬福寒暄過的姑姑蘇嫲,而蘇嫲,是居住在興慶殿的老祖宗身邊的人。
意識到此番為難自己的是誰,姜明月腦子裡沒來由的閃過闆子落到軟肉上的鈍響聲和熱血濺到乳煙緞攢珠繡花鞋上的顔色。
老祖宗生殺予奪,要她性命易如反掌,任她如何膽戰讨饒也無濟于事,這麼想着,索性生出幾分破罐子破摔的膽量來。
她強忍住頭皮傳來的痛感,一點一點側頭,直側到與嬷嬷蘇嫲視線正正兒對上後停下,笑問,“你們、一個兩個,這些詞指代的除了亂臣賊子的女兒,可還有亂臣賊子的兒子?”
“你……”
“且是有的罷,隻因亂臣賊子的兒子中了狀元,又升任了太府寺少卿,自掌些小權,還有耳聰目明的言官瞧着,貴人不好拿捏,便隻能将昔年禍亂的氣撒在奴婢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身上……”
“啪!”
一道響亮的巴掌聲打散她話弦兒,頭皮鑽心噬骨的痛方消失,面頰立馬傳來火辣辣的灼熱感。
“呸,”蘇嫲起身,對着青絲散亂的少女發頂淬了一口,“姑娘身份,還敢置喙老祖宗?昔年的始作俑者至今連墳頭草都無處可長,老祖宗還計較那起子禍亂做什麼?老祖宗真正計較的是——”
話及此處,未被歲月風霜卷走所有風韻的嬷嬷微微壓身,居高臨下的望着用狼狽二字來形容尤不及的少女,一個字一個字說:“有那種母親的姑娘你,根本不配侍奉在貴主兒跟前,此番若不是替代主母入宮赴宴的大理寺少卿妾柳氏遞話兒,老祖宗怕是還被蒙在鼓裡,擅将姑娘帶進宮的萬福大監,已被拉去慎刑司領闆子了,而姑娘你,就在此處好好兒跪着,跪到妾柳氏宴罷,跟着一同兒出宮去。”
大理寺少卿的妾柳氏,除了柳茹昭,還能有誰?
聽到要跟着柳茹昭一塊兒出宮,姜明月的心猛地咯噔一下,這種感覺就像是剛從姜氏府宅的深井裡爬出來,才将喘了一口氣,就又被人兜頭按回了深井中。
老祖宗跟前的嬷嬷很樂意見她聞及出宮後的頹靡之相,心滿意足的笑過後,留下兩個看守,一轉身踏進了熱鬧非凡的興慶殿。
殿内,絲竹管樂聲,湊笑打趣聲,間或從雙扇朱漆大門的縫隙中傳出來,殿外,她撐着細墁小磚直起上半身,跪的闆闆正正。
明月的清輝,縱是落進泥濘,也照樣亮亮堂堂,而泥濘裡的她,不願辱了明月。
身為太府寺少卿的姜明夜入宮賀少帝千秋,見過禮後方落座不到半盞茶功夫,一擡眼,便瞧見重重帷幔之後,一個滿臉焦灼的小宮女正用求救似的眼神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
那小宮女他識得,叫做千香,曾替他一母同胞的小妹明月帶過話……
明月……
一種不好的直覺自心底橫生,姜明夜蹭的一下站起,毫不猶豫的走向重重帷幔之後的小宮女,他走的太快、太急,衣擺帶倒了剛斟入盞中的熱茶,但他無暇顧及。
從小宮女處獲悉明月被蘇嫲帶走,頂着日頭跪在老祖宗門外宮道上,他管不了前朝與後宮的界限,擡腳直奔興慶殿。
抵達興慶殿外的時候,初春的光晖正從他的小妹頭頂正上方傾斜而下,而他的小妹,就在這萬丈金輝中,跪的既端,又直,就像……
就像書本裡畫的,長在邊疆的白楊樹。
歲小的記憶如浮光掠影般閃過眼前,在愧疚與憐惜兩種情緒唆使下,他情不自禁靠近小妹,在小妹跟前半蹲半跪,溫柔嬌哄,“這宮裡頭一步一規矩,哪怕不曾行差踏錯,無人相護,也會随時生死一線,就出宮去吧,明月。”
明月這一稱呼自他齒縫溢出,隐有央求之意,而被他央求之人,卻無絲毫動容之色,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