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外已經停了不少華貴馬車,來的都是京中年紀相仿的貴族子弟,大多相熟,三三兩兩湊做一堆。
部分人滿臉喪氣,長籲短歎,執手相看淚眼,要不是建德帝欽點,皇恩浩蕩,早就抱着爹娘大腿,一哭二鬧三上吊不肯上學了。
宮裡可不比家裡的私塾舒服,規矩多人也多,翰林大儒們一個賽一個嚴厲,還怎麼混吃等死。
謝元提和馮灼言一下馬車,就有不少人伸長脖子看過來。
當今京城,風頭最盛的便是謝家,誰見了謝閣老不得恭恭敬敬的禮讓幾分。
謝元提自幼無父無母,在謝閣老膝下長大,建德帝對他疼惜,太後也憐他身世,時常喚他入宮小住。
和大多不學無術的王孫貴族也不同,謝元提芝蘭玉樹,光風霁月,在京中向來享有美名,是京中貴族子弟們自小被家裡長輩耳提面命“你看看人家”的噩夢。
偏他容色極佳,烏發雪膚,明珠生暈,瞧着就讓人讨厭不起來,隻是眉宇間凝着股清冷氣,跟捧捂不熱的雪似的,總帶着淡淡疏離感。
美則美矣,隻是如月高懸,不好接近。
衆人又想湊近,又不是很敢湊到他跟前,好在馮灼言在,大夥兒邊瞄邊湊過來攀談:“馮公子也來了?”
“馮兄,許久不見啊,晚點下了學一塊兒喝酒去!”
“聽說謝公子病了許久……身子可好些了?”
謝元提朝期期艾艾偷看的人微微笑了笑:“好多了,多謝。”
被他回應的人迎來一片羨慕的眼神,臉色微紅,有些緊張興奮又不知所謂地使勁點頭:“好,好!”
馮灼言用扇子擋了擋撇起來的嘴。
裝。
就死裝。
也就他跟謝元提從小認識,知道謝元提的破脾氣,要不還真能給他這溫文爾雅的模樣騙着。
建德帝挑挑揀揀的,被選來文華殿上學的,總共也就二十來人,見人齊了,前來迎送的内侍帶着恭謹笑意,帶着衆人過了守衛的盤查,往宮門裡走。
都是群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雖然出門前家裡千叮咛萬囑咐,但同歲人多了,又都松快下來,叽叽喳喳說着話,一邊有意無意将謝元提簇擁在中,跟着往文華殿的學堂去。
謝元提聽着周遭壓低了聲的嘀嘀咕咕,不免微微恍惚了下,眼前的視野清晰明亮,不像他上輩子臨死前的那段時日,陷入黑暗不能視物,他想着,又眯了眯眼,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是隻養尊處優的手,骨骼修長清隽,宛如渾然天成的羊脂美玉,修長勻淨,沒有一絲傷痕。
現在是建德十九年,他才十九歲。
謝閣老昨日來看他,已過花甲之年的老人并無在外人前的威嚴,慈和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說已經定好了他的表字,等明年加冠禮,他要親自給自己最驕傲的孫兒親手加冠。
謝元提五歲時,父母奉命出海,一去兩三年,歸來時遇到海寇,不幸雙雙命隕,此後一直是祖父親自撫養他,對他疼愛有加。
但上輩子,謝元提沒等到謝閣老為他加冠。
謝閣老為大甯江山鞠躬盡瘁,熬得滿身暗病,建德二十年,在從衙署回府的途中,突發心疾卒去。
謝家看着光鮮亮麗,卻在眨眼之間樹倒猢狲散,謝閣老的頭七未過,便被人攻讦,羅列出諸多罪行,錦衣衛還從謝閣老的書房中搜出了首反詩,字迹分明,言之鑿鑿謝閣老暗中支持當年與建德帝奪嫡的廢王。
謝閣老屍骨未寒,謝元提還披着孝衣,滿門便都下了獄。
在聽到那個荒謬的反詩罪狀時,謝元提就知道了。
對謝家下手的,除了那些與謝閣老不睦的政敵,還有建德帝。
那時他什麼都做不了,後來是三皇子發現那首反詩有異,是用謝閣老的字拼貼而成,又從中斡旋許久,才将他從獄裡救了出去。
若非如此,謝元提也不會那般費心費力托舉他,用自己的手替他擋了刺客的匕首,右手幾乎廢掉,隻能用左手寫字,最後還被過河拆橋,落得個鮮血淋漓的下場。
馮灼言跟謝元提說了幾句話都沒得到回應,納悶地湊過來:“看什麼呢小謝,我怎麼覺得你今日怪怪的,總是走神,我方才說的你聽到了嗎?”
謝元提眼底掠過絲陰霾,擡頭時面上毫無異色,語氣平靜:“風大,沒聽清,再說一遍?”
馮灼言氣得狂揮扇子:“你……你!你都不聽我說話,肯定也沒看我送你的新寫的話本子,我不要和你好了!”
馮灼言話密愛八卦,一張嘴嘚啵嘚啵的停不下來,一般人都受不了他,聽半個時辰就雙眼發直,再半個時辰就捂着耳朵跑了。
九歲那年,他在宴會上逮住謝元提,對着謝元提嘚啵了整整兩個時辰,謝元提都沒跑,隻靜靜坐在原地,定力十足,眼皮都沒掀一下,馮灼言自此奉謝元提為至交好友,天天往謝府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