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殘陽泣血,坤靈寂靜如夜,靜到柳青竹都能聽見自己沉悶的心跳聲,一沉一沉,擊打着窗籠。她瞧着那人,踏着雲履朝她行來,鞋底碾碎濕漉漉的青苔,如意紋上印上蜿蜒的淺綠。
柳青竹下意識退了一步,身後的高聳的宮牆紅籠罩着她清瘦的背影。
那人在她五步外停下,柳青竹警惕地看着她,額角泛着細碎的汗液。
“四姑娘。”少女清聲道,宛若一汩流入田間的清澈溪流,就此一路泯沒她的心田。
柳青竹當即怔在原地,呼吸微薄且不勻,藏于身後的匕首“哐當”一聲落地。
太久沒聽見這句稱謂,柳青竹都快要瞞過自己,當初天真無邪的少女已殁,活下來的,隻有紅顔坊逢迎俗塵的青竹美人。
對上女人錯愕的雙眸,百裡葳蕤目光逐漸柔和,同血紅的殘陽一并傾瀉在柳青竹的身上。她撕下臉上厚重的金箔,露出一張稚嫩隽秀的面顔。
柳青竹認出來了,這是昨日為她驗身的女官,心中的石頭落了一半,卻還有另一半仍然高懸着。
女官望着她,眸光潋滟,抿出一道弧度很淺的笑,道:“我來回答你昨天問我的話,我們見過的,不隻一面。”
這道笑容太多朦胧,引緻柳青竹辨不出她的本心,隻能在腦中那片沉寂的死海中,找一點零碎的回憶,卻一無所獲。
柳青竹迷惘地颦蹙雙眉,微弱的呼吸聲有些顫抖,隻見女官咬破自己的指尖,落于眉間,一路綿延,直至面中,成了一筆觸目驚心的紅痕。
柳青竹呼吸一滞,這道紅痕化為一隻雄壯的白鹭,于心田振翅高飛,将視線拉遠,穿過黑沉沉的海面,最終落在一顆孤單的浮木之上,變成一塊醜陋至極的胎記。
她幾乎顫抖地吐出那三個字:“小乞丐?”
見到柳青竹終于認出自己,百裡葳蕤歎了口氣,嘴角的淺笑多了幾分真情實意,“承蒙四姑娘還記得我。宿緣淺義換深情,何況并非一點恩情,四姑娘做不了的,我來做”
喉間泛起梅子澀味,柳青竹恍惚見當年蜷縮在坪宅檐下的小乞丐擡起頭來——胎記化作白鹭掠過她施粥的瓷碗,振翅時抖落星點米湯,竟成了此刻對方睫羽上凝結的晨露。
“不......”柳青竹緊蹙着眉,腦袋有些發懵,問道,“你怎麼會在這?”
百裡葳蕤未有答語,而是用絹布抹去臉上的紅痕,道:“姑娘别問了,從揚州起,再到汴京,我一直跟在姑娘的身後,其實隻要姑娘回頭,就能看見。”
柳青竹的心髒有些沉痛,梅雨天那道瘦弱的身影,她不覺傾斜的那把油紙傘,變成宮雨停還活着的證明。而這些對于小乞丐而言,這些足以銘記一生。
百裡葳蕤移步上前,這次柳青竹沒有再躲,發抖的雙手被少女握緊,她徐徐擡眸,聽見百裡葳蕤柔聲道:“婉賢皇後心思深沉,她待姑娘的好,最終會變成刺痛姑娘的劍。她慣用這招除去身邊的細作。”
柳青竹心頭一緊,睫羽輕顫着。好似自己的所有曆程都如數家珍地面前的少女收入眼底,難怪她總覺着有一雙暗處的眼睛盯着自己。
少女指尖撫過的她掌心,溫熱如當初被塞進掌心的桂花糖。她生忍下心底升起的猜忌,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睛,回答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走。”
那道隐秘的卷宗,矛頭直指葉蕭兩家,如今唯有待在葉墨婷身邊,才能離真相更近一步。
百裡葳蕤注視着她,将掌心纖柔的雙手握得更緊,道:“我說過了,姑娘做不了的,我來做,我不想看見姑娘深陷漩渦。”
有一下很重的心跳,如同鐘椎敲在古老的黃鐘上,柳青竹收回視線,将雙手用力抽了回來,冷聲道:“你走吧,我走到這裡,是命定如此,不該深陷漩渦的,是你。”
她抽手時扯斷一縷遊絲般的夕照,卻扯不斷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百裡葳蕤抿了下唇,看着自己空蕩蕩的雙手,隻好緩緩放下,“無論如何,我始終會跟在你的身後。”
百裡葳蕤不敢多留,轉身離去。
“慢着。”柳青竹突然叫住了她。
百裡葳蕤腳步停下,微微偏眸。
柳青竹道:“至今,你都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百裡葳蕤身形一頓,卻沒有回頭,少女将話語散在穿廊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