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說吧，他們家裡養了兩年的下蛋母雞，早上把光宗和耀祖吵醒，雞湯中午就端上桌。一大家子人都指着母雞吃雞蛋？愛咋咋地，先殺了再說。

趙梅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李同仁，照以前她想都不敢想，她甚至覺得自己沾了光宗的光，要不然她哪兒能擁有一個還算柔情的老頭兒呢？

“奶奶...吃藥...”李争争清脆的小奶音打斷了趙梅柔和的目光和飄散的思緒。

六歲的小姑娘已經記得很多事情，她記得今天早上爸爸告訴過她，要奶奶喂她吃藥。

李争争從炕上下來，彎腰給自己穿上鞋子，掀開門簾來到外屋，隻見爺爺奶奶一人抱一個男孩，一口一口地喂他們吃飯。

李光宗已經五歲了，五歲的小男孩竟然讓爺爺一勺一勺地喂粥喝，那粗黑如老樹皮的還在男孩白嫩的下巴下接着，生怕粥滴到他孫子的衣服上。

李争争往飯桌前走，“奶奶，吃藥。”

趙梅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低頭給李耀祖喂雞蛋黃吃。

“奶奶！”李争争走到她跟前，六歲的小丫頭扒着餐桌沿，眨巴着眼睛看向奶奶，又看向爺爺，她又叫道：“奶奶！”

“喊什麼喊？沒看見我忙着呢嗎？去一邊兒去。”趙梅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沒有緣由地發火，看她的眼神裡滿是嫌棄，甚至是厭惡。

李争争被吓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被兇的小姑娘眼神飄忽不定，尴尬地看向爺爺，而爺爺同樣隻顧喂李光宗吃飯，沒有理她。

她眨了眨眼睛，她什麼都沒說，假裝自己沒事，強忍着鼻腔裡的酸意，沉默地轉身往裡屋走。

六歲的小女孩正是自尊心初長成的年紀，她對大人的情緒非常敏感，所以這些傷害是直達心靈的，趙梅嫌棄厭惡的眼神她記了一輩子。

其實奶奶以前經常給她冷眼兒，不是兇她，就是不理她，而爺爺一如既往地冷落她。

隻是那時她年紀還小，并不能明确地感知惡意而已，再加上近一年半的時間，王惠獨自帶着她們姐妹兩個，讓幼小的李争争沒有記住被人忽視的感覺。

“那個多頭子睡着了？”李同仁問，他指的是李希希，多頭子是他們給希希起的小名兒，意思是多出來的，不應該出生的。

“沒有，自己躺炕上玩兒呢。”趙梅拿出手絹兒給耀祖輕輕擦嘴，親親昵昵地把他抱來炕上。

剛被兇的李争争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炕沿上，她咬住牙強忍着淚水，甚至整個口腔都憋得發疼，她甚至不敢看奶奶，害怕和她呆在同一個屋子裡，她隻敢怯懦地在餘光裡觀察奶奶的身影。

沒有人看到她的情緒，如果有人問一句‘怎麼了？’她一定會大哭。

可惜，沒有。

李争争默默地咽下委屈，而趙梅以為什麼都沒發生，她這才給李争争拿來藥片，命令道：“自己去倒杯水，藥在這裡。”

“哦。”李争争爬下炕沿，從外屋倒了一杯水進來，沉默地把藥喝了。

一上午，李争争哄着李希希在裡屋玩兒，趙梅哄着李耀祖在院子裡玩兒，李同仁哄着李光宗去商店買好吃的，直到中午吃飯，他們才坐到同一張飯桌上。

說是坐，其實有一個人是站着的，那就是李希希。

李希希已經是個兩歲的小姑娘了，她從小就表現出超常的聰明利落。

孩子十個月就開始說話，八個月就學會了走路，小小的人還沒凳子高，兩條小腿兒就倒騰得飛快，大人們從來沒見過那麼小的人會走，都在背地裡喊她“小怪物”。

希希長得也很有個性，用土話講就是‘前門喽後巴子’的，那光潔的大腦門兒又秃又亮，那圓潤的後腦勺兒又大又翹，本來就不多的頭發還卷卷地貼着頭皮，孩子天生自來卷兒，又因為營養跟不上而發黃。其實，李希希是天生的伶俐相，可人們卻喊她“小外國人兒”。

多頭子、小怪物、小外國人兒都是李希希的外号兒，可是，她也隻不過是個兩歲的小娃娃。

争争見李希希踮腳扒在飯桌上，便把她抱到了自己面前的凳子上，又跑去裡屋搬了個凳子回來。

“乖，把這個凳子給哥哥坐。”奶奶一手把希希抱下來，一手把光宗抱上去。

“奶奶，那是我給希希留的凳子。”李争争在奶奶面前的怯懦慢慢轉變成争取，她覺得自己沒錯，所以試圖抗争，給妹妹要回座位。

“希希站着吃正好兒夠到碗，站着吃得香，長高個兒，你懂什麼呀？”奶奶責備她。

李争争又把妹妹抱到新拿來的凳子上，自己一歪屁股想把李光宗擠下去，可猝不及防地，奶奶一筷子敲下來，正中她的額頭，小姑娘光潔的腦門上登時紅了兩道印子。

“給我站這兒，老實吃飯。”奶奶吼她。

李争争氣呼呼地，含着眼淚扒拉幹米飯。

不知道為什麼，奶奶今天還炖了雞，爺爺拿着筷子扒拉來扒拉去，分别給李光宗和李耀祖夾了個大雞腿，又給自己夾了塊雞胸脯肉，然後美滋滋地吃起來。

奶奶拿起勺子給妹妹碗裡添了勺菜湯，笑着對尚不懂事的妹妹說：“快吃吧，這樣更有滋味兒，别跟你大姐似的不懂事，我們希希呀，最聽話了。”

李争争一手端着飯碗，微微擡起餘光，隻見那一大碗雞肉很快就見底了，她憤憤不平地伸出筷子，給妹妹夾了兩塊雞翅，給自己夾了一大塊肉，她也不管爺爺奶奶有沒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埋頭繼續扒飯。

吃完飯，爺爺就去打撲克牌了，奶奶哄着四個孩子睡午覺，她躺在光宗和耀祖中間，一會兒拍拍這個，一會兒拍拍那個，不一會兒兩個大孫子就睡着了，她也困得昏昏欲睡。

而在炕的另一頭兒，李争争也在輕輕拍着妹妹，漸漸地進入夢鄉。

在那個匮乏到一個月才能沾一次葷腥的年代裡，李同仁卻給光宗買了好多玩具，其中鐵皮小青蛙是他最喜歡的。

李光宗睡醒午覺後發了會兒呆，就開始玩兒他的小青蛙，笨拙的小手上好發條，小青蛙便一跳一跳地往前蹦，同時發出“嘎達嘎達”的聲響。

小青蛙蹦跶的方向并不可控，蹦到奶奶身邊時，李光宗就把小青蛙撿回來；蹦到耀祖身邊時，他把耀祖的胳膊挪開，讓小青蛙繼續往前蹦；當蹦到希希後背時，他試圖把希希挪開，可希希一翻身，不小心把小青蛙壓在了身下，硌得希希一下子疼醒了。

李光宗眼看自己的玩具被李希希壓住，一股無名火突然蹿上腦門兒，他擡腳便把李希希踹開，伸手撿起自己的鐵皮小青蛙。

本來硌得後背就疼，又突然挨了一腳，希希哇哇大哭起來。

安靜的午休被驟然打破，奶奶被哭聲吵得頭疼，她沒有耐心地吼道：“哭什麼哭？怎麼了？”

“奶奶，她壓到我的小青蛙了。”光宗先告狀道。

李争争爬起身，像個小大人一樣把希希圈在懷裡，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問：“不哭了，不哭了，怎麼了？”

“......疼......”希希指着自己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