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一愣,漆黑的眼珠轉了轉,随即不慌不忙地說:“所以,你知道陳強泰怕她媽媽,怕後面他們找你麻煩,以防萬一,所以背下了那個手機号碼,對嗎?”
江憶安看着許一,點點頭,明明沒聽到,但還是憑借一開始的話自己想象出來了。
她回道:“嗯,老師真聰明。”
許一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察覺,表面上風輕雲淡,繼續說:“你很勇敢,但是以後不要這麼魯莽,想清楚後果再做決定。”
誰知,下一秒江憶安也跟她說:“老師,那錄音還不是該拿出來的時候,他們三人中劉進科報複性最強,遇到事情不和其他兩個人一樣沖動,最難對付,如果老師現在将錄音交給警察,最多也是拘留幾天,可是等他們出來,會不停地找老師麻煩。”
“所以……”
許一認真地看着她:“所以什麼?”
江憶安露出淡淡的笑意,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所以,等待時機,一擊即中——”
然而下一秒,江憶安“嘶”地一聲叫出來。
她低頭一看,發現許一用鑷子在傷口深處夾出一粒沙子。
于是,誰都沒有接下後面的話,這個話題便匆匆結束了。
房間裡隻剩許一在一邊囑咐:“知道疼下次就不要這麼掉以輕心。”
江憶安低低地“嗯”了一聲。
最難的部分已經清理完成,傷口處理幹淨後,下面就是消毒殺菌。
“回去之後不要沾水,不要做劇烈運動拉扯到傷口,如果不注意發生感染,去醫院就不止受這些罪。”
許一說的每一句話江憶安必有回應,可是這次她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她擡起頭。
江憶安此時正低頭看着自己腰側已經被包紮好的傷口,雪白的繃帶與她皮膚周圍已經幹涸的泥水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清澈,仿佛在看什麼新奇的東西。
“别碰。”許一的話驟然在耳邊響起。
江憶安動作一僵,倏忽一下将手收回去。
之後,見人拿出三樣東西擺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開始介紹:“這一瓶是碘伏,用于消毒,可以預防細菌感染,不過也容易在皮膚上形成色素沉澱,不要塗太多。”
“這一管是莫匹羅星軟膏,止血之後再用,可以促進傷口愈合。”
“最後這一管是去傷疤的,在傷口結痂之後使用。”
江憶安盯着桌子上的三樣事物出神,消毒、預防感染、傷口愈合、去疤……
“好好聽着,”許一的話再次将她的思緒拉回來,“先擦一擦手,把這些帶回去。”
她擡起頭,看着許一遞過來一塊幹淨潔白的毛巾。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毛巾,攥緊了手指。
這條毛巾好像從來沒有被用過,像天山裡一塵不染的飛雪,像從小賣部買來卻隻敢捧在手心裡觀察的白糖糕,像秋天裡土崖上一片雪白的棉花海……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滿是泥濘的雙手,手心沙石已經幹涸,微微一動,便簌簌往地上落去,見狀,她趕忙蜷起手,将剩下的泥土緊緊攥在手心裡。
可是目光卻又忍不住移向那潔白的毛巾,在白熾燈的照耀下,盯得久了,不知何時,她竟覺得有些刺眼。
包紮好的傷口在隐隐作痛,她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傷在哪裡。
她的房間裡有一塊鏡子,曾經面對鏡子她脫下衣服觀察過,至今都能記起哪一塊傷疤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哪裡流過血,哪裡好了之後又反複淤青。
“這麼多年江穆青都不回來,你覺得她還要你麼,早就把你忘了,就知道做夢。”
“現在服了嗎?我告訴你,你永遠都離不開這裡。”
“逃跑那麼多次,最後還不是回來了?”
“就知道跑,老子養你這麼大白養啊!”
陳明的謾罵聲逐漸将她的理智淹沒……
她看着那蔥白的手指,内心有一個聲音在誘惑着她,驅使着她,在她耳邊輕輕說着:拿着吧,你太可憐了,拿着吧,隻有拿到它……
……
最終,她看着那條白毛巾,眼前似乎出現了幻影,猶豫着擡起手去拿,或許是太過緊張,第一次沒有碰到。
第二次想去拿的時候,許一主動把毛巾塞到了她的手裡。
她第一次感受着如此柔軟的布料,手心的泥土盡數被毛巾撫去,剛剛還一片潔白的表面瞬間沾滿泥濘,突兀地展現在眼前,就像她一樣,變得滿身污濁。
……
江憶安撐着傘在雨中奔跑,跑得她心髒撲通撲通直跳,可是大雨将她不正常的心跳聲以及刻意壓着的笑聲覆蓋,她的另一隻手裡緊緊攥着一瓶碘伏和一管莫匹羅星軟膏。
漫天大雨,路上無人,滿山寂靜。
她一個人躲在傘下,任憑瓢潑大雨将褲腳打濕,前面的路上已經積滿了水,可是腳下步伐第一次如此輕快。
從她接過毛巾的那一瞬間,心髒已經不受控制地跳起來,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仿佛要溺死在這大雨中。
冰涼渾濁的泥水毫無阻礙地湧進她的布鞋,單薄的衣角被吹得獵獵作響,雨水夾雜着狂風毫不留情地向她襲來。
江憶安打着雨傘,站在馬路中間,回頭看着院子中第一間房子,任憑狂風暴雨,雨傘下的人巋然不動。
那天,她站在那裡看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