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的日子過得異常快,天氣越來越冷,在最平常的某一天,冬季悄然到來,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十一月中旬。
光秃秃的黃土地上幾乎沒有什麼作物,萬物沉寂,河面冰封,閑下來的人們也開始找其它活幹。
江憶安每天早上不再去地裡,而是在家裡系手工網,系一個一毛二,三分鐘一個,按照她的手速,一天可以掙将近二十塊錢。
這種活計并不比種莊稼輕松,如果不休息,一天下來手腕幾乎擡不動。
但是,江憶安每天隻比陳明和褚貴芝多做十幾個,偏偏一直保持這樣的水平,陳明想找事也沒有借口,畢竟她從來沒有犯過錯,甚至比他手速還快。
江憶安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系手工網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整天面對陳明那張臭臉,而是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裡做,多出來的空閑時間她會偷偷做題,甚至能夠“一心兩用”。
傍晚,江憶安依舊準時準點出來,這麼多年陳明已經習慣,阻止她多少回了,隻有這一件事她堅決不會妥協,最後也懶得再管。
*
張博遙從學校裡出來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一個腳步輕快的身影往這邊走來,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面容,隻能察覺出那身影似乎很警惕,走幾步回頭瞧一眼,确定沒有人發現,才繼續往前走。
她已年過五十,這段時間因為處理一些事情導緻視力下降得有些快,每天都是最晚離開學校,即使戴着老花鏡也沒能看出來是誰。
不過,村裡難得有長得如此纖細高挑的身影,更何況她是自己看着長大的。
她站在學校路旁稀疏的樹影下,以為江憶安是來找自己的,隻是,剛打算上前迎住她,那人直接拐彎進了教師宿舍的第一個房間。
看到江憶安敲門的熟練程度和屋裡的人看到她毫不驚訝的表情,她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去。
想到那天江憶安罕見來學校,許一專門托她打印資料的事,張博遙明白了什麼,接着,她看着已經關閉的房門,無奈搖了搖頭,雙手背在身後,腳下一淺一深地繼續往前走。
她家離學校很近,走幾步就能到。
然而,前腳還沒踏進門,後腳就聽到女兒在院子裡朝她喊:“媽,我把雜物間裡的東西都拿出來了,你看看還有什麼不要的,一起扔了吧。”
雜物間裡裝的都是學校以前的資料,張博遙看着地上一籮筐紙張,攢了這麼多年,還是舍不得扔掉。
“媽,”陳馨見自己母親看得有些出神,指着地上的一堆東西提醒道,“這些卷子是不是不要了,我看都是好幾年前的了,說不定現在人家都已經上大學了,早就用不到了。”
張博遙扶了扶老花鏡,走上前,坐在一旁的小闆凳上開始翻起來,一邊找一邊給陳馨介紹:“這一捆是前年的卷子和每個學生的成績單,那一年啊,就屬隔壁村的陳白玉學習最好,隻是這姑娘貪玩,明明能每年考第一,偏偏沉迷小說,課上被抓了不知多少次……”
“不過,”張博遙欣慰道,“幸好現在上了初中還是第一名。”
之後她又轉向另一捆,這一捆與剛剛那一捆相比明顯舊了許多,也薄了許多,想是常年被壓在最下面,紙張受潮,再次重見天日,散發着淡淡的黴味。
在陳馨的注視下,張博遙擡手去解上面的繩子,隻是沒想到輕輕一拉,那塑料繩就自己斷了,像被太陽暴曬了幾年的塑料制品,在手中輕易變成了碎片。
當初是張博遙親自捆的,即使六七年過去,那些場景依舊曆曆在目,她憑借過去的記憶找到其中一張成績單,上面打印的内容被壓在裡面并沒有褪色,反而在院子裡暖黃色燈光的照耀下有些醒目。
“江憶安?”陳馨好奇湊過來看,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熟悉。
張博遙問:“你認識?”
當年江憶安在瓦罐村讀小學的時候,陳馨剛考上大學,每次放假回來都會去瓦罐小學找自己母親。
“我記得啊,”她有些激動地說,“當年她媽媽可是我們村裡的大美人,我小時候每次都會偷偷看幾眼。”
張博遙有些無奈。
陳馨笑着撒嬌:“媽,我開玩笑的嘛。”
接着她繼續說:“這孩子我記得可清楚了,随母姓,那時候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可以不用随父姓。”
“當時江憶安學習成績好,每門課程都在九十分以上,數學好像一直是滿分,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
“我還記得這小孩不止學習好,跑步啊,手工啊,身體素質都是一級好,而且,尤其會逗人開心……”
說着說着,陳馨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主動湊過去道:“媽,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高考完和你一起去學校,說給大家做榜樣,我是我們村裡第一個大學生,我都不好意思了……”
張博遙想了想,是有這麼一件事來着。
不算遙遠的記憶一股腦沖進腦海,一副副畫面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播放,如此生動而鮮活,孩子們的吵鬧聲和朗朗讀書聲,将她拉回了七年前。
……
那一年,陳馨考上了省外的211學校,高中和縣裡都獎勵了錢,大家都在誇不愧是校長的女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紛紛前來恭喜。
陳馨放寒假第一次去學校,豆丁大的學生們像看什麼新奇的事物一樣盯着她看,之後她硬着頭皮站在講台上繪聲繪色地描述着外面的所見所聞,連手機都是翻蓋的年代,瓦罐小學的學生們卻向往外面的世界。
可以在地下行走的車,随處可見的零食鋪,滿大街的玩具店,還有可以在天上飛的飛機,從祖國的最南端到最北隻需要幾個小時……
外面世界的光怪陸離,精彩紛呈,最後全部呈現在一張張圖片上,讓所有人的未來有了真實的依托。
那一堂課給班上每個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個坐在第三排的女孩聽得尤其認真,隻是一雙手不知道在課桌下搗鼓什麼。
下課後,那個女孩跟了她有一會,直到周圍沒人了,女孩才主動走上來,之後,從身後拿出一朵紙疊的玫瑰。
是用最簡單的作文紙疊出了一朵惟妙惟肖的玫瑰花。
陳馨上學的時候沒見過,第一次見一個小孩疊得這麼好。
“你自己疊的?”她問。
女孩點點頭。
“送給我?”
女孩“嗯”了一聲。
陳馨接過玫瑰花:“謝謝,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聲音朗朗,似乎對這個名字頗為驕傲:“江憶安。”